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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澄一直说不清自己对顾怀南的感觉:最初苡米告诉她那些传言时,她是震惊的,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这么无法无天的、“恶心”的男生;而那次他扔书包砸到她时,南澄又不得不承认,她被他的眼神吸引了,言行举止也不像传言里那般是个纨绔子弟,甚至可以说是有礼貌的;后来躲在花坛被发现,一起前后走回学校,她比他略慢了半步,偷望着他的侧脸和肩膀,心里是满满的慌张和无措——可是这一刻,南澄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起顾怀南来。
他凭什么因为家里有钱就可以在晨会上放肆?他凭什么自己丢人就以为她也愿意像他一样丢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担上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她喜欢做个平凡的南澄,她本来就是平凡到让人看一眼不会想要看第二眼,脑海中也无法清晰勾勒出长相的南澄。
晨会结束,操场像一个大鱼缸,四散的人像一尾尾的游鱼。苡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揽住南澄的肩膀说:“哈,你要红了!老实交代,你和顾怀南……”她终于发现南澄不对劲。
南澄的脸上一片绯红,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表情,眼睑下垂,认真看着脚下的路,过了几秒才开口说:“没事。”
自从晨会事件后,以往在班里如同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南澄开始惹人注目。无论她多么小心翼翼,安守本分,也不再与顾怀南有任何接触,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传闻开始在全校女生间传播开来。没多久,南澄就成为了某些女生的“假想敌”。
上体育课玩游戏时被篮球恶意砸到,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无故消失,作为值日生而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后加上了顾怀南的名字,并且被画了粉红色爱心……南澄沉默地接受,只在心底暗暗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快点过去,大家快点遗忘她。
可是顾怀南没有这种自觉,他看到黑板上和南澄的名字写在一起的自己的名字时竟然还笑着问:“这谁画的?爱心画得真难看。”然后走到黑板前,用手抹掉他的名字和爱心,捡了支粉笔亲自在南澄的名字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一旁的安栋突然一拍手说:“哇哦,顾怀南,怀南,你的名字是不是还有‘怀念南澄’的意思啊?顾伯伯超有远见的嘛!”
男生们顺势起哄,发出暧昧的笑声,女生们则故作镇定地做自己的事,不时瞥几眼南澄。
“去你的!”顾怀南笑着扑上去掐安栋的脖子让他闭嘴,全然不知被波及女生的难堪。
自动铅笔的笔芯不停地断裂,演算的数学习题一直得不到正确的答案,耳旁是嗡嗡嗡嗡的吵闹声,还有夹杂着“怀南”和“南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南澄佝偻着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恨不得自己会缩骨功,可以让躯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躲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和厌恶成为焦点,背后不知是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灼灼目光像千万瓦的白炽灯炙烤着她的后背。
那天放学后,顾怀南竟真的留下来打扫卫生。
高中时的班级值日生由全班同学轮着做,每天两名,名字会写在黑板右下角,负责下课后擦黑板和放学后扫地、倒垃圾。因为他们班的人数是单数,顾怀南是不在值日名单里的,他从开学到那天之前,从没有做过一天值日。
所以当他竟真的留下来,南澄在教室最前面沉默地擦着黑板,顾怀南就在教室最后面低头扫地时,每一个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安栋斜挎着书包,抱着篮球站在教室门口催促:“怀南走吧,打球去,扫什么地啊,你又不是值日生。”
“我怎么不是值日生了?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明明是他擦掉了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然后写上了自己的,顾怀南却仍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不会吧?脑子烧坏了?还是……”安栋瞥了一眼有些发僵的南澄的背影,露出暧昧的笑容放低音量说,“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土妞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顾怀南笑着作势踹了一脚安栋,“你自己玩去吧,我今天要体验一下做值日生的感觉,不要剥夺我‘体验民生’的机会好吗?”
“得得,您啊,慢慢体验,小的不打扰了。”安栋说笑着奔向操场。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教室,因为安栋的离开而陷入一片沉寂,如同柔软的沼泽,吞噬了所有声息。夕阳的余晖落在窗台上,玻璃上落着微微橘色的光,洒漏一点在地上,教室里大片的桌椅隐没在渐渐阴暗的光线里,连带着顾怀南也像是隐在暗处的一个影子般不够真切。
南澄将黑板反反复复擦了三遍,终于低着头,将洗干净的抹布晾在窗台上,转身去教室后头整理垃圾袋。
“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顾怀南走到南澄身旁,手里摆弄着扫把问。
女生没有答话,低头将垃圾袋口扎紧,提起来往外走,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个肩负重压的小老太太。
顾怀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说“我帮你吧”。
从小到大,他没有真的怕过谁,说话做事也很少考虑旁人的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如此嚣张又狂妄地长大,事实也总是一次次证明,无论他闯多大的祸,他总能摆平或者总有人会替他摆平。
可是老实说,他有点怕南澄。虽然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看起来又像小兔子一样温柔胆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能看到她心里有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爆发,应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他最怕的,是看到她露出冰冷又厌恶的眼神。
他怕她讨厌他。
而南澄刚才的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真的开始讨厌他了。
顾怀南在教室等了十分钟,南澄还是没有回来。操场上打球的少年也少了一大半,只有安栋和几个篮球狂热分子还在挥洒汗水,玩得不亦乐乎。西边的天际,夕阳像一颗又圆又大的咸鸭蛋,已落了一半,另一半散发出橘色的温柔余晖,将淡灰的云层染上金边。
顾怀南将课桌排成直线,又收拾了一遍讲台上的粉笔和点名册。南澄还是没有回来,她的粉色书包懒懒地躺在第四组第三排的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如果她是回家了,怎么没有回来拿书包呢?……不会出事了吧?顾怀南沿着通往学校垃圾站的方向一路过去,并没有看到南澄,却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二楼女厕所门口被踢翻的垃圾袋分外眼熟。
应该是南澄在去丢垃圾的中途想上厕所,所以把垃圾放在门口……那么她现在,还在厕所里?
顾怀南站在寂静的女厕门口,虽然平日听安栋讲黄色笑话时也能坦然地哈哈大笑出声,但毕竟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女厕好似被下了结界的另一个世界。
他找不到女生帮忙,只好朝里大声喊:“南澄,你在里面吗?南澄,你在的话就应我一声!”
声音在冰冷洁白的瓷砖上碰撞传递,有细微的回声传回来,却没有南澄的声音。顾怀南提起垃圾袋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沉闷的、类似物体撞击门板的声音。
“南澄是你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敲三下。”
“咚咚咚。”果然敲了三下。
南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顾怀南心里又急又怒,他红着脸提醒:“我……我要进来了。”下一秒,就踏进了女厕所。
顾怀南走近了才发现,最里面靠右边的隔间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门,他越走近,“咚咚”声便越来越清晰,还伴随有女生呜咽的声音。他连忙拿开那把抵门的拖把,打开门,南澄狼狈地跌了出来。
她侧卧在地上,手脚被包装绳捆在一起,嘴巴被人用脏抹布堵住,原本干净乌黑的长直发被人剪得七零八落,校服也被人恶意扯开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胸罩。
因为手脚被反捆着,所以很难保持平衡,南澄的脸贴在厕所的白色地砖上,挣扎着才直起身,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顾怀南。
男生如梦初醒,连忙脱下身上的校服披在她身前,拉出塞在她嘴里的抹布,又替她解开束缚住手脚的包装绳。
南澄的手腕上已起了瘀痕,细细的三圈,比周围正常的皮肉微微陷进去些。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很冷静地扣上自己衣服的扣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几乎没法下手整理的头发,用水冲洗沾了污痕的脸孔。
顾怀南站在南澄身后,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和难过一以南澄这种性格,得罪人的可能性为零,那么她被人这么欺负,一定是因为他了。
之前他也听说过有女生因为和他太过亲近而被捉弄,但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总是一笑置之,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有异性为争夺自己而发动“战争”,这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会得意的事,顾怀南也没办法例外。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女生下手能狠成这样。
走出厕所前,南澄把顾怀南的校服还给他,提起门口的垃圾去垃圾站丢掉,完成她半路被中断的值日生工作,然后才又回到教室拿书包。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光线昏暗一片。南澄的胳膊因为被反扭太长时间而变得不太灵活,试了几次都没有把书包背上。
顾怀南想帮她,可是才移动,南澄就哑着嗓子说:“你别过来。”
他便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尊蜡像。
女生终于把书包背上,临走前对他说:“你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惹来了这样的麻烦。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可是却忍不住在被人压在地上欺负时恨你——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有趣地在晨会上点我的名字,好像你很注意我的样子;我就不会……我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不顺眼的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对我‘特别’了。”
窗外的月亮躲入墨色的云层,整间教室像堕入深不可见的深渊,彻底地暗下来。顾怀南独自站在偌大的教室中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无助,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无力又懊恼。
他在晨会上检讨时,不知为什么,一眼就在无数穿着相同校服的人群里看到了南澄。她因为个子娇小,所以排在队伍的前面,好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不认真,所以微微仰着脸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神情却明显是茫然的。
顾怀南不怎么关心女生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却留意过南澄几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明明已经轮到她了,有个男生横插进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动为对方让出位置;一次是在图书馆,有个女生把南澄用来占座的书本放到窗台上,坐了她的位子,南澄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窗台上拿回书本换了个位子坐;还有一次是在上学的公车上,他看到有个猥琐男人一直紧靠在南澄身后,女生满脸涨得通红;直往前躲,却始终没有叫出声,下一站开门,没到站就跑下了车……她很能忍,是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习惯默默忍受,并且尽可能不引起旁人关注的人。
顾怀南当时只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偏偏想挑战她的心性,故意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出她的名字——也可能潜意识里,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女生更注意自己——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今天留下来陪她做值日,也是想有机会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没想到,一句“对不起”原来远远不够,而她也不要他的“对不起。”
南澄对顾怀南说的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意思等同于“请你对我永不打扰,请你与我永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