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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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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沫惊呆了!从隐翼山到伽蓝帝都到天音神殿,她看到的从来都是华殿琼楼,哪怕经历过血与死的惨剧,那些剧目的背景也都是华丽而精美的。她从没有想过,世上还有如此贫穷的地方,这种赤贫的景象,甚至完全超越了她想象力的范围。

前方,励翔正在向一个面黄肌瘦的村民询问着什么,两个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破烂而肮脏。舒沫低头看了看自己凭借法术保持着一尘不染的衣裙,忽然觉得励翔是与这里和谐存在的,自己才是贸然惊扰他们的不速之客。

励翔问完路,兴奋地朝着前方奔去,卷成一卷的行李在他的背上几乎要飞起来。舒沫想也不想地跟着他追了过去,不用再询问双辉珠,她此刻已经感觉得到,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励翔已经跑出了村子。他的前方是一个不高的石坡,一个人正躬着身子跪在石坡前,身后有烟雾不断地从石缝里袅袅升起,将他的身影模糊得如同神殿里缥缈的雕像一般。

“净水圣使,净水圣使,是你么?”励翔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叫道。

那个人站了起来。

拾捌 如隔千山与万山

舒沫一把捂住了嘴。

那个传说中的净水圣使此刻就面朝着她,虽然他不可能发现她,她却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乍一看竟让舒沫想起少司命白底黑边的圣袍。他很瘦,比少年时代还要瘦,像池塘边丛生的芦杆,风吹雨打却无法将它们折断。他的眼睛很幽深,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只有唯一还算出色的鼻梁依旧笔挺,让那张平静沉默的脸上多出几分坚毅之色。

“你就是净水圣使?”励翔似乎对面前的情景有些失望。在他的心目中,净水圣使若非白衣飘飘顾盼生辉如天神下凡,便是气度威严精神焕发被百姓膜拜,怎么可能像面前这个人衣着简朴,身体羸弱,脸上甚至还有难以掩饰的憔悴、疲惫之色?

“不过,你额头上有宝珠,应该就是净水圣使吧?”励翔仔细端详着面前沉默着微笑的人,目光凝聚在他双眉间镶嵌的暗灰色的珠子上,似乎在分辨那珠子是否真的与他的血肉融为了一体——这是传说中净水圣使独有的特征,就算前者有诸多人模仿,后者却不那么容易假冒。

原来,双辉珠的另一颗就镶嵌在他的眉心。舒沫隐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晨晖,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到来,就像旅途伊始我料想不到,你就是那个传说的净水圣使。

晨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让舒沫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面前的励翔却欣喜地跪了下来,恳切地大声喊道:“我叫励翔,也是西荒人。我崇拜圣使的作为,希望能跟随在您的左右,提高自己,造福世人。”

晨晖又说了什么,舒沫仍然听不清楚,只听见励翔急切地道:“我知道的,修行一定要从最小的事情做起。圣使不信,就把这个窑炉交给我,我一定能烧出符合要求的木炭来!”

晨晖的嘴唇再次动了动,声音却依然传不进舒沫的耳朵。她心头焦躁,却只能努力静下心,默运灵力,终于捕捉到了晨晖短暂的话语:“……不要叫我圣使,叫我的名字就好……”

突然之间,舒沫当场石化,仿佛那个声音具有魔力,把她心里的所有幻想都击打成了粉末,再和上水重塑出一个冰冷坚硬的外壳,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没有一丝光亮——这不再是以往记忆里晨晖清澈纯净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这个声音嘶哑破碎,就仿佛一匹华美的丝绸着了火,虽然火焰熄灭之后还残存着精致的花纹,但它本身早已面目全非。

怪不得,她先前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怪不得,他每句话都那么言简意赅。被湛水割断过的咽喉,就算伤口勉强愈合了,他的声带也已经永远地被损伤了,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是那么吃力。天音神殿里倾倒众人的宣祷,回音荻里余音绕梁的歌声,梦境里深情动听的呼唤,都已经一去不返。这个人身上唯一称得上优秀的特质,已经被她亲手毁掉了。

“可是我只听大家都叫您净水圣使,您的名字是什么呢?”励翔的追问硬生生钻进了舒沫的耳朵。

晨晖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上写起字来。励翔目不转睛地看着,笑道:“你比我大,叫名字不礼貌,我干脆就叫你‘大哥’吧。”

“嗯。”晨晖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励翔背上的行囊,简短而又和蔼地道,“我带你安顿下来。”

“那这个窑炉呢?”励翔心直口快地问,“这里面烧的木炭,是不是准备用来制作净水缸的啊?我看无依谷喝的水太差了,怪不得以前都说这里疾病横行,是被天神诅咒过的地方呢!我当初说要来追随你,都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无依谷,要不他们肯定不准我出门。”

晨晖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了,才缓缓地道:“木炭明天出窑,我们进村吧!”

舒沫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走进村子,很快被几个村民迎进了院子,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狭窄黑暗的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晨晖和励翔便在水窖边的空地上坐下,在蚊子的侵扰下,吃了几口粗糙的面饼,然后把剩下的面饼递给一个流着口水徘徊不去的孩子。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舒沫的耳边仍旧是晨晖沙哑破碎的声音,仿佛一根根坚硬的钢针,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他的声音,应该在十二年前就坏掉了吧?可是为什么她在十二年的沉睡中,听到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一声声地唤着“沫姐姐”?无论是高兴的呼唤、深情的呼唤、悲伤的呼唤还是绝望的呼唤,都让她心潮起伏。

终于,舒沫积攒出力气走到晨晖先前所在的炭窑边。顶着炙人的热气,她看见了他在沙地上用手指写出的名字——

尘晖。

原来,哪怕顶着“净水圣使”的名声,原先那个朝气蓬勃如同旭日初升的少年还是意识到,他早已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

励翔有些郁闷。不是后悔,不是抱怨,但是确实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就是吐不出来。

他抛却了家中优越的环境,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原本就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却不料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尘晖,竟然是在消磨他的时间。

已经十天了,励翔并不怕吃苦,他可以和无依谷的土著人们一样,吃粗劣的饭食饮肮脏的窖水,身上被毒蚊子咬出无数的红包,夜里和腥臭的羊群睡在一起。可是,他觉得自己吃这些苦,并不该只是为了做那些事:盖窑、烧炭、筛石子儿、割茅草……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极其辛苦,而又极其枯燥和无聊。一天下来,他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呼呼大睡,不要说修行,连脑子都没力气转了。

可是他不敢抱怨,因为尘晖无意中提过,励翔是他无数追随者中的一位。而以前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励翔心里想,怕是全都因为无法理解或无法忍受而选择了离开吧!

因为他们和励翔一样,都是为了追随某个伟大的目标,而尘晖,却似乎永远只会看着脚下的泥土,从来不会仰望天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为散居在西荒的人们提供干净的饮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任何目的。

净水缸的制作原理,看似并不复杂,无非是用石子儿、木炭和棉花去过滤。可是励翔到了无依谷才知道,这样简单的事,除了一根筋走到头的尘晖,为什么其他人办不到。

西荒地势多变,加上交通不便居住零散,不仅外面的物产难以运达,就地取材也相当困难。因此尘晖每到一处,首先要勘察当地水源,找出改善水质的途径,其次才是着手制作净水器具。粗层过滤的鹅卵石和石英砂找不到,就要在当地筛选出合用的石子儿;吸附毒物和异味的木炭消耗量大,最好用木质疏松的紫桐木烧制,可紫桐木娇气,生长地区有限,只能寻找当地常见的树木,不断地烧制后比较效果;更不要说西荒无数土著居民从未见过棉花,净水器的最后一层需要剥离和甄别当地各种植物纤维,手指常常被割得满是血口,不小心还会中毒……

每变化一种原料,这些琐碎繁重的工作就要从头再来一遍,知道终于过滤出令人满意的净水,手把手地将净水的方法教给当地人,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无人区中行走数日,到达下一个聚居点,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大哥,你究竟到过多少个地方?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多久?”抑制住就要冲口而出的抱怨,励翔一边修筑着第七炉炭窑,一边对旁边搬运着新木料的尘晖问道。

“不记得了。”尘晖用他暗哑的声音回答,每句话照例是简短的。他放下幕僚,看着励翔失望的神情,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十来年吧!”

十年,励翔叹了口气,这样艰苦单调的生活,他连十天也快过不下去了。

一屁股坐在未完工的窑炉前,励翔灌下一口带着异味的水,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还是不能习惯这种腐臭的味道。他看着尘晖默不作声地想要把盖窑的工作接下去,连忙拦住他道:“干了大半天了,你也歇会儿。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故事呢!”

“我做的事,你都看见了。”尘晖也累了,他撩起黑色围巾的长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么热,就把围巾摘下来吧。”励翔试探着说。他注意到了,无论白天黑夜,尘晖都用这条黑色的围巾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从来不曾摘下。

“不用了。”尘晖坐下来,看这年轻人被汗水粘得一绺一绺的头发,忽然道,“你不用陪我留在这儿。”

他的话向来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字励翔都听得很清楚。

“不,你休想赶我走!”被激怒的年轻人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不就是吃点儿苦受点儿累么,我才不会被打倒!我偏要留下来帮你!”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教人们净水的法子。”尘晖一直等他说完,才低声道,“你已经学会了。”

“不,不,你骗我!”励翔涨红了脸叫道,“如果就这么简单,你怎么可能有如今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可能调停得了空桑和冰夷的冲突,怎么可能让我离开家跑到这穷乡僻壤来追随你?你一定还有什么法宝没告诉我!”

“我确实还有一个法宝。”尘晖见面前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淡淡地笑了笑,“坚持。”

“坚持什么?”励翔一时没明白过来。

“‘坚持’这两个字,或许就是你说的我成名的法宝。”尘晖坐在地上,苦笑着道,“如果你也可以坚持十年,我相信你就会像我一样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出了名,我每天做的都是这些事而已。”

“那朔方城又是怎么回事?”励翔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恼怒地道,“空桑和冰夷的冲突,你又是怎么平息的?”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想那样……”尘晖猛地咳嗽起来,用拳头抵住嘴断断续续地道,“否则我也没有用……”

“你别说了,我不该引你说这么多话。”励翔知道尘晖嗓子不好,话说多了就会咳嗽,便没再作声,低着头似乎在品味着方才的对话。

等尘晖终于平复过来,励翔摸了一把脸上混含着泥灰的汗水,怯生生地问:“可是,我能不能再做点别的事情?”

“能。”尘晖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可以想办法把无依谷的水窖清洗一遍,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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