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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凶手早先坐等书案之下,方能刺中现在这个部位。再者,我见书斋后墙对面尚有一堵无窗高墙,谁也无法在那里架起云梯。”
狄公从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为施用吹管之论难以立足,但你道此匕首并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孩童的小手都无法拿住。还有,这匕首的形状也非同寻常,它中间凹了进去,与其说是把匕首,倒不如说它是把弧口小凿。至于此利器如何施用,鉴于勘查刚刚开始,我连猜也不打算去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实物为我仿制一把。不过,你须万分小心,天晓得这刀尖上涂了何种剧毒!”
洪参军说道:“老爷,依我愚见,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们须深入勘查的题目。我们不妨将吴峰传至县衙问话,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不过我想微行去他下处访他一访。深入嫌疑犯自身的环境之中,听其言,观其行,乃我一贯主张。洪参军,我们说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一遭。”
狄公刚欲起身,不期牢头偏撞进了内衙。
“老爷,大夫给钱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剂,倒是将他灌醒了过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恐是活不长了。”
狄公闻言急随牢头而去,洪参军与陶甘紧跟在后。
钱牟四肢挺直躺在狱中木床之上,双目紧闭,直喘粗气,一块冷水毛巾敷于额前。
狄公见此情景,明白钱牟就要气绝,俯身急问道:“钱牟,杀害潘县令为谁人所为?”
钱牟两眼慢慢睁开,见了狄公,立时射出怒火,只见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竭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模糊迸出一个字来,随即声音又听不见了。
突然,钱牟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顷,便躺着不动了,一双眼睛仍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终于一命呜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余辜。
洪参军道:“他刚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点头道:“我也听他讲了个‘你’字,只可惜他没将我们急要追查的凶犯名姓讲出来就一命归阴了!”说罢,低头看着僵尸,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长叹道:
“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永远也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
第十章
狄公与洪参军一时间找不到吴峰的下处,问了武神庙后好几家店铺,都称没听说过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中烦恼,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此酒店名唤“永春”,以其陈年佳酿闻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进了一条小街,早见一条酒望随风飘拂,上面写了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酒店大门敞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与街市隔了开来。店内依墙立一木柴,架上摆满各式大小酒坛,上面均贴了红色标签,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圆脸,正立于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观望,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狄公与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于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新客,一面将桌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敢问掌柜,近日买卖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官关照,不敢吹嘘,却也过得去,每日都有些进项。我常说,身上不冷,腹中不饥,总比啼饥号寒要强似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中怎不见伙计?”
掌柜去屋角坛中取了一碟咸肉放于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双手也就多一张嘴,故宁愿自己操持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营生?”
“我二人乃丝绸行商,从京师来,路过此地,闻得酒香,故进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唤吴峰,也是从长安而来,想来二位与他一定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买卖?”
“不,他是一名画师。这吟诗作画之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见工夫。他每日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此造诣。”说罢走向楼梯,高声叫道:“吴相公,楼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师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点染一幅新画,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愀然不乐。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随即起身与洪参军走上楼梯。
(愀:读‘巧’;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楼上只一间大房,前后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纸糊了窗棂。窗前一后生正伏案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一条五彩幧头,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读‘悄’,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通称“幧头”。)
画案很大,吴峰将整卷白绢画轴铺展其上。左右墙壁之上挂有画轴多卷,只是尚未精细裱糊。一张竹榻依后墙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楼来,后生头不抬,目不举,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且请竹榻上稍坐,小生正着蓝色于画,若停下,颜色就干不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这怠慢之罪。”
(迓:读‘轧’,迎接。)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着未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增。再细瞧笔下之画,只觉画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以人物脸型及其衣着折缝为最。又扭头观看墙上所悬各画,无一不显其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画笔之机,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转动碗中画笔,开言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节,亦省却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问言大惊,问道:“你道我是一县之主,何以见得?”
吴峰将画笔放入笔筒之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故观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爷虽一身商贾打扮,但气度高华,官威炽烈,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员气象。请看案头上这幅画上的阎君,他虽不能与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为模画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寻思,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无益,乃说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椅子上坐了,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播遐迩,不知晚生蒙何恩德,受此荣宠,竟劳动老爷屈尊枉驾而来?晚生思想来,杀鸡无用牛刀,老爷总不致狮子搏兔,亲自前来捉拿于我。”
狄公问:“你有被捕之预感,不知此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将幧头向脑后推了一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于你听,还望恕我直言。今晨传出风声,说丁虎国将军遭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遇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于今日。但丁虎国之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我心存杀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带邻里转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我动静,一面又指鹿为马,遇事生风,飞短流长,恶意中伤于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将我告到老爷衙门,诬我坏了他父亲性命。若是别的县主,他会立即遣差役前来拿我去大堂问罪,但老爷你一向睿智颖达,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此访我一访,观我举止,察我言行。”
洪参军见此玩世不恭之态,听此不冷不热之言,气得跳将起来,高声道:“老爷,这狂生如此无礼,岂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参军休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昧平生,今日却一见如故,开诚相见,我对他倒很是喜爱。”
洪参军面带愠色快快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我也要象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乃当今兵部大员,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不思在首善之区养尊处优,咽肥饮玉,却只身来此穷乡僻壤久居,此为何故?”
吴峰向墙上画轴溜了一瞥,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入闱应试,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本应发奋进取,殿试中金榜题名,亦好遗泽芳香,光宗耀祖。但晚生却不思长进,对仕途荣枯看得甚轻,故决意辍学中途,专一从画。此举系列门墙,有拂春晖,使家父大为失望。但他终于拗晚生不过,乃修关书一纸,将长安城中两位绘画大师聘至家中,拜为西席。二业师自是耳提面命,诲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师亲炙,虽算不上学而不厌,始时倒也用心习学。有此春风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学业日长。但时日一久,晚生见他二人画风古板,抱残守缺,便渐生改换师门之心。
(闱:读‘围’,科举时代对考场、试院的称谓。)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来的一名头陀。见他以‘凹凸法’所作之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大唐绘画艺术欲获新生,就须习学此种画法与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独辟蹊径?故决意亲赴西土,以求艺术真谛。”
狄公冷冷道:“据本县观之,我大唐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巧思、百戏等诸艺光辉灿烂,扶桑、泰西均自惭形秽,膛乎其后,实不见还有哪一番国胡邦堪为我师。虽然,对于描金作画之事,本县并不冒称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无需你西求。你讲下去!”
“家父是个菩萨心肠,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三说两辩,给了晚生一路川资,心想年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务远,一旦碰壁,自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桑梓,安分仕进。晚生在京师之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线,故仍稀里糊涂于两个多月以前来到兰坊。到达之后,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许不识之无的番胡在那里渔猎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时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学画,为何不速离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吴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一暴十寒,全无绳锯木断,锲而不舍的奋发精神,又兼耳软心活,也就容易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不知为何,晚生只觉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笔头也好。再者,晚生对此下处十分满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与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此店家开业多年,但凡玉液琼浆,一看便知。他店铺虽小,但所存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师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师之念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此一番议论,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至三更天你在何处?”
吴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