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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蛇神-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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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华,你做梦吗?”
  “我就没有一天不做梦。我的睡眠很差,应该是什么神经官能症吧。”
  “启达,你呢?”
  “我猜你是想说李德胜的梦吧?”
  “什么也瞒不过你。你那么喜欢弗洛伊德,也帮李德胜圆圆他的梦。对我来说,那些梦很难理解。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梦里的那些东西很多都超出他的经历,他不可能日有所思。”
  “可能根源在于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我们与这里的藏族是不一样的人。他们是有神论,而我们不是。所以他们在自己世界里遇到的事情,对我们而言有如天方夜谭。”
  “大元,你说你从来不做梦,是不是真的?”
  “至少有差不多二十年没做过梦了。”
  “不做梦的人真叫人羡慕啊。”
  “鬼话。你天天有梦可做那才让我们羡慕呢。启达,为什么有神论者的梦跟我们那么不一样?”
  “所谓日有所思,我们白天里早就习惯了用逻辑法则去观察和判断,一切都要有一个合理性的解释。事实上我们在不自觉当中已经把所有疑问逻辑化条理化,因而我们的梦也同样被逻辑这个大筛子筛过了,已经成了一个有逻辑的梦。所以……”
  “很有启发。李德胜的日有所思没经过逻辑筛子,他的梦也就更荒诞更不可思议。所以他会无端梦到几百斤重的有着蝴蝶一样翅膀的车鼁。”
  “启达,你怎么解释他梦到车鼁,马上又把梦中的奇思怪想兑现,亲眼见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车鼁?”
  “你们不了解李德胜,他是百分百不懂得撒谎的人,我担保他一生一世没说过一句瞎话。他说看到了就一定看到了,那个你以为不可能存在的车鼁肯定存在。”
  “这次我投少华的票。有蝴蝶翅膀的巨大车鼁只是他的梦。”
  “你可以不怀疑你的朋友,我还是觉得他的梦前前后后有不少破绽。他们少数民族和边缘地区的故事,总让人觉得有故意搞怪的意味。那个车鼁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可是它跟那个患大肚病的女人根本没有直接关联。女人放了几个屁,患了一个月的大肚病莫名其妙就好了。怎么听都像是讲故事的人故意搞怪。”
  “我不怀疑李德胜。但我在看那个故事的时候也有跟你类似的感觉。他以前的信里说的事情都比较简单直接。打从我跑过海南岛之后,他的信不一样了,事情说得很细,听上去也有点玄。”
  “少华,你说这是不是大元把他的小说给那家伙看了的后果?他在学大元小说的方式?”
  “你这么一说似乎真有那么点意思。”
  “如果那样的话,去解他的梦就比较困难了。小说是创作,他学大元去创作的话,解他的梦岂不等于解他的创作?”
  “你们这么说的话,反而是吓到我了。我在写小说,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我这一辈子的模式。可是李德胜不一样啊,写小说不是他的命;倘若吃了我的*********,他也变成我这种走火入魔的状态,他的结果岂不会很惨?”
  “他是你几十年的好朋友,让他悬崖勒马吧大元。”
  “是啊大元,写小说是一道窄门,就别让你的为死鬼做纸工的朋友也来挤窄门,不是人人都可以趟浑水的。”
  “……”
  大元摇摇头。他不能对自己的好朋友说三道四。
 
  2 拨云见日

  打从1966年起,连大元这个十三岁的小崽子也都能够确认,李德胜是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有道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他的一生应该比有万贯家财的人来得顺遂和富足才是。
  事实并非如此。当年他是学生,学生的阶段权且不论。
  就从1966年之后的日子算起,他的能写会画的手艺没能派上用场,倒是理发的手艺让他安身立命的最初阶段算是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起步,那个时间不长规模很小的理发店。
  他娶妻生子收徒弟,这些都有赖于理发的手艺。
  第二个阶段理发店换成了药材铺。他写写画画的手艺也多少派上一点用场,他用土法给人治病,当然少不了画纸符让患者喝他的符灰之水。辨别料理草药的手艺让他免去了砍柴种地之苦,却也同时给他带来倾家荡产之祸。
  三份薄技给他人生开始的两个阶段分别带来生机,但没有哪个手艺真正带给他让人羡慕的富足生活。
  学做纸工则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的一个权宜之计。当初他就没想过会长做,完全是做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很像那撞钟的和尚。纸工是他的第四份手艺。
  学做纸工并不复杂,像他这样有极好的写字绘画基础的人,学来尤其容易。在常规意义上,有一些简单的设计和构思,做一些简单的剪裁和粘贴,备一些简单的图样加模仿。纸衣纸裤纸帽纸鞋,纸金纸银纸箱纸柜,纸骡纸马纸猪纸羊,再有就是纸人了。
  他很快成了行家里手。
  每年鬼节之前的那一周,是他和其他纸工收获的季节。鬼节是海南岛的大节,各自然村行政村都有自己的集市,专门买卖五花八门花样繁多的纸品。到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鬼节的热度达到高峰,一天里卖出的纸品相当于整个一周的全部。
  换句话说,鬼节之于纸工,相当于秋天之于农家,全年的大部分收入皆来源于此。鬼节卖的纸品是纸工全家人积累三个月的辛苦,这一点也很像农家种田要劳作几个月一样。那些纸品在家中堆积如山,差不多占据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间。
  那也不是说余下的九个月,李德胜他们就无事可干。
  生老病死这种事在村里随时随地都有发生。谁家有了丧事,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李德胜。没有一个家庭肯让自己的亲人空着两只手去阴间,真金真银真车真马备不起,纸的总归要备足。
  正常情况下,一家的丧事忙七天下来,李德胜的收入基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计,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状况。而一年一度的鬼节,他一家人联手从做好到卖出,再减去买纸买竹篾买绳的费用,余下的纯收入可以确保半年以上的生计。
  做七天便可以一个月衣食无忧,这在农村太奢侈了。如果这一年村里多走了几位老人病人,李德胜这样的纸工之家的日子就红火得令所有乡亲们羡慕了。
  山穷水尽的一次无奈之举,居然成就了一份李德胜想也不敢想的富足日子,这一点绝对让他始料未及。他的好运不止如此,能写会画的老手艺使他的纸活比别家的精彩许多,这令他的生意有更强的竞争力。甚至邻村的丧事也会专门跑过来请他去做。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最棒的纸工,经常是这家的活计还未忙完,那家的活计又找上他。
  他的好运还不止如此,原有的精熟的行医弄药手艺,让他对阴曹地府比别人更多出一份想象力,他自行设计出先前从未有过的各种适合送往阴间的新的礼物,当然都是纸品。因此他的收费更高,他的客户的葬礼也相应比别家精彩。不能不提的是那一年的黎母山之旅,那一行给他日后的纸工生涯太多的启迪和想象。
  有一忽他甚至以为他的坏运道已经彻底过去了。
  他女人的身体比原来强了许多,不但完全恢复了自理能力,还可以承担大部分家务。三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大,阿光和阿霞除了上学外,也可以成为阿爸或者阿妈的帮手。只是老母亲的身体远不如先前,妈妈到底是老了。
  1988年鬼节前的七天,妈妈去世。那一年鬼节李德胜家的主题自然是祭奠母亲,全家人半年的生计一下没了着落。但是李德胜没慌,他女人也没慌,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积蓄。他们已经过上了只有梦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好日子。
  “好了疮疤忘了疼”是一句至理名言。李德胜后来就很少想到先前生活中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眼前的三个孩子个个健康,最大的阿光刚刚定了亲,迎娶新娘的日子定在来年(1989)春节。女家也是黎族。大女儿阿霞已经上了初三。二女儿阿花也已经进了崩石小学,在刚入校的秋季运动会上小姑娘一举拿下三个第一;跳高,四百米,铅球。一年级新生居然捧回三个奖状,让一家人着实开心了一回。
  没错,李德胜自己也当阿霞是大女儿,阿花是二女儿。阿翠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阿翠毕竟在这个家庭中结结实实存在了六年,连她也被渐渐遗忘,她的那个只有三天生命的怪胎弟弟当然就更不在李德胜的记忆中了。
  山下的镇子里有人来为阿霞提亲。媒人说男方的家长是副镇长,说副镇长见过阿霞,一眼就相上了她。马上托人到阿霞家来,媒人的口气让李德胜觉得自己该当受宠若惊才是。仅就这一点李德胜已经很不舒服了,他几乎马上就决定不去攀这门亲。
  “我大女儿还在读书,还不想考虑嫁人。”
  媒人讨了没趣,灰溜溜走了。
  他女人说:“阿霞也十六了,有好人家也该考虑了。”
  李德胜说:“当官就是好人家吗?我大女儿不能受人家的气。我不稀罕嫁到当官的家里。”
  他女人说:“谁说嫁当官的家里就一定受气?”
  李德胜说:“媒人的口气你都听到了!是他们上门来提亲,听着怎么都像在给我们面子。嫁这种人家,我大女儿每天要看他们的脸色,说什么我也不答应。”
  他女人说:“谁不想过好日子?阿霞嫁个好人家有什么不好?”
  李德胜说:“我们家的日子怎么不好了?”
  他女人说:“我没说不好。我就听不得你一口一个我大女儿!你心里把阿翠放哪儿啦?”
  李德胜一时语塞,“阿翠不是没了那么多年了么。”
  “没了多少年她也是你大女儿!阿霞才是二女儿,不是阿花;”女人用手抹眼泪,“听你那么叫两个孩子,我就知道你把走了的那两个都给忘了……” 
  李德胜深知女人不是那种整日抱怨的家婆,所以他能觉到她话里的份量。他的确很少想到过世的两个孩子,偶尔想到时也会用“死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来为自己开脱。他说服自己容易,但是他不敢用同样的话对女人说。
  尽管回绝了副镇长家里的提亲,但李德胜为了让他女人宽心,还是专门跑了一趟镇上,间接问到那个副镇长儿子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男孩患轻度小儿麻痹症,生活自理有一定困难,而且脾气很坏,经常会对周围的人发歇斯底里。他把这些如实讲给女人,女人终于把心里的这个结打开了。
  阿光的亲事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中学没毕业便辍学接手家里纸品的进货事宜。他个把月总要跑一趟海口,只有海口才能买到他们所需要的各种颜色规格的纸张。他因此认识了那个黎族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希望父母同意他们,也希望家里去提亲。阿妈没有意见。阿妈同意的事情阿爸都不会反对。
  唯一的难点在于怎么对小顺家解释。
  这些年里小顺与师父一直保持密切来往,他比师父的哥哥姐姐们更像师父家的亲戚。他大女儿出生时,师父口头上为两家孩子定了亲。但仅仅只口头上而已,从没有过仪式或文书契约。十几年了,就这么一路过来,谁都不曾将先前的口头契约认起真。
  在小顺心里,如果师父当真要他把女儿嫁给阿光,他肯定会听从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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