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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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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嘛,有的是,阿蜜。〃
  刚才我就觉得像是有年轻人在门口干什么,大概是他们见我这样的异己分子占据了火炉旁的地方,没敢进来吧。没过一会,响起了用锤子在铁砧上敲砸金属的声音。我拎起皮箱要到仓房去,走到前院时,蹲在铁砧四周的小伙子们,懒懒地只把头转过来抬眼望了望我,但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呆板僵硬,那一副架式似是说绝不向我透露一丁半点。小伙子们正在往在这里被称作黄瑞香去皮机的铁制小器具上对准凿子使劲用锤子敲打。地上已经摆了几个像鸢口似的东西,构造像剪刀,一侧能分开,下侧的部分由把儿中间的刀刃以及尖端弯成直角锋利尖锐的部分组成。把这个器具用成直角的尖端固定在木质部分上,把黄瑞香的树皮夹进去,捋去表皮,这样的操作就叫作〃黄瑞香去皮机〃。地上摆着的鸢嘴似的东西,它的把儿也好,刀刃也好,锋利的尖端也好,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凶器的威慑。我生出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心理,却也不再深究下去,走向仓房。现在,对于山谷中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是局外人。
  以这个山谷为中心的洼地以及〃乡下〃都出产优质的黄瑞香。过去砍下的黄瑞香要蒸热后剥下树皮,将树皮干燥后扎成一捆的〃黑皮丸〃,一并收放到我们家的黄瑞香仓库里。把它再拆开放到河水里浸泡,用去皮机去掉黑皮,干燥后它就变成了〃白皮丸〃,把挑选出来的放到压缩机里制成长方体的造纸用的材料,交纳给内阁印刷局,这是根所家的长年的工作,而〃去黑皮〃便是洼地农家的主要副业。我去收领S兄尸体时拉去的那辆板车就是向农户分发〃黑皮丸〃 ,回收〃白皮丸〃的运输工具,承揽这种工作的农家要委托山谷里的铁匠铺打制一种特别的去皮机,它的把柄上分别用凿子刻着〃光〃、〃宽〃、〃雀〃、〃申〃、〃乱〃等字样的农家屋号。为了保护祖祖辈辈从事这项副业的农户,去皮机的台数是固定的,所以至少到战后的一个时期,拥有刻着屋号的去皮机,便成了山谷集体中一个阶层的象征。我还记得因为〃白皮丸〃的合格率太差,而没收了农民的去皮机时,他们蹲在土间里向母亲苦苦哀求的情景。母亲临终之前把有关向内阁印刷局交纳黄瑞香的所有权利都转让给了农协。当时年轻人们从上房地板下拿出了那些被没收回来的去皮机,大概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找得见刻着自己父亲屋号的去皮机。既然那鸢嘴形状的东西,除了让它做武器外,再想不出什么其它的用法儿,他们当然就每人有了一把刻着祖先传下的屋号的铁棒做为武器。鹰四给小伙子们每人发了一杆那种鸢嘴式的东西,把它作为足球队员身份的证明,并从他这个新集体中把害群之马赶走时,他所采用的方式不是和我祖父、父亲是一样的吗?然而,这对我来说也是与我无关的别人的工作,即使是出现刻着〃蜜〃字的鸢嘴状的东西,我也不想接受它。
  从仓房窄小的窗户望去,森林黑沉沉的,相比之下,远处天边的晚霞像一面浅粉色的墙壁,而围绕着它们的更高远的天空仍是淡淡的青灰色。比起白天阴阴沉沉似要下雪的天空,反倒觉得眼下的天空明亮些。大雪将至的气氛更加浓厚。为了给在前院干活的人们照亮,星男正在修理坏了很久无人过问的檐灯。锤子击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森林的颜色忽然黯淡下来,整个森林一片深绿,微微晃动起来,雪从森林上空飘下,不断落向山谷。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郁。当我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被外部世界完全解放了的时候,我也感到一种完全与别人无关的自己内心的颓丧。如果这种情绪不断昂扬起来,那么,我再一次在黎明时抱着发臭发热的小狗坐进洞里时,我的手将会怎样动作,这便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了。对那天早晨回到卧室后那种永远无法抑止的颤抖和疼痛的回忆再一次将我淹没。新生活、草庐,在这山谷里等待我归来的并不是这些。我又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不到丝毫希望,经历着比弟弟回国前更加深刻的痛苦,我明白这种经历的全部含义。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八章、说出真相吧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第一场雪时,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时我真觉得那雪里含着从覆盖山谷的天空到我脚下的大地之间所有矿物质的味道。鹰四他们敞开大门,借着檐灯的微光望着雪花在黑暗中飞舞。他们已被雪弄得如痴如醉,唯我独醒。
  〃POD的煤油暖炉怎么样? 就这么一个颜色适合仓房的。〃妻子说。作为醉雪的补偿,她还没有开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仓房长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没功夫在意炉子适不适合房间。〃
  〃阿鹰,从北欧进口的煤油炉给运到这山谷里,这有多神哪!〃妻子见我漠不关心,转向鹰四说道。
  〃这东西山脚的人们绝对买不起,超级市场的天皇把它摆在那儿,就是要挑拨全村的人。〃鹰四说。
  我忽然想到鹰四也许就是依据这种理论去煽动他足球队里的年轻人的。可我没把这个想法继续深入下去,我已经没有热情去考虑鹰四和山谷的联系了。我就像是个虚幻的人,在围炉旁默默地吃饭。我觉得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的质变。谈话继续进行着,它像跨过凹陷一样越过我,毫无阻力,毫不停滞。只有鹰四会微妙地顾及到我的沉默,时常想把我引到谈话中,可我没有顺应他。这并不是存心拒绝, 只是觉得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在运S兄遗骨回来的雪铁龙车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实的回忆,以至于不能保持沉默,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在为努力地寻找在山谷中开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这山谷里发生过的一切同自己的现在联系起来。而今,这种动机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才能明了地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鹰四自己与妻子相连成一条边,而我则被作为与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顶点加入进去,鹰四就是这样使谈话呈一个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这个〃点〃不指望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关系,我孤立无援,只是一个人像噩梦中的反抗一样手脚沉重地面对颓丧的心境。
  〃阿蜜你说过的吧,在S兄被杀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间含着麦芽糖呆呆地站着。〃我没理睬鹰四诉说的眼神,于是鹰四怯怯地将视线移开,转向妻子。于是我明白了鹰四也对他的伎俩不能释怀,自感有罪。但实际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经历的事没有关系,我并不是因为弟弟的所为而受到了伤害,相反,这些日子来,我得到了些从内心深处观察其它事物的机会,这倒都是弟弟的贡献。〃菜采嫂,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这个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围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我是站在土间里吃着糖来着,但那不单单是吃着玩。怕化开的糖汁从嘴里流出来,我可是边吃边灵活地转着舌头,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间的口水弄干净的,一滴口水也没流呢。阿蜜的记忆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饰了的地方。他说从我嘴里流出了麦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儿对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领没让口水流出来,那是个鬼把戏嘛。当时天都擦黑了,可从阴暗的土间门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着光,比现在的积雪白亮得多呢, 那时阿蜜刚刚把S兄的尸体运回来。妈妈在客厅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打开拉门开始骂她幻觉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户的,因为客厅是主人坐在那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种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脱不掉的困境里,被可怕的暴力围攻着了。尸体也好,疯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过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麦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识像伤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盖住一样藏在肌肉里,不去理会外面残酷的现实。于是就想出了这个鬼把戏。如果这个鬼把戏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麦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没流出去,那我马上就能从周围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脱出来。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总会不可思议地想到我的祖先,他们与周围的暴力相抗相争才生存下来,并且能把生命延续到我这个后代子孙身上。他们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时代呀。在我生存着这个事实背后,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不知要与多少残暴的力量对抗过啊。一想到这些我都要晕过去了。〃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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