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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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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蜜,我们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养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养好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出来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来问你,靠一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钻到那里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该等你靠自己的意志从那里面钻出来,所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都吓坏了,这次比在里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仓房的墙壁被拆得东摇西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塌,我还从底下听到口哨声!那时候真是都要吓死我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你从里面叫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讲话,一面小心地把两手护住下腹的两侧,活脱一个称职的孕妇。这样一来,她站在那里,便像一只直立不动的纺缍。她身上披着一层黑色,由于剧烈的紧张,正禁不住抖个不停。讲完话以后,她静静地啜泣了一会儿。
  〃试试看吧。我想把英语教师的工作接下来。〃我吐出了一口粗气,用肺里剩下的那一点空气挤出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然而我立刻两耳火烧火燎地听出了自己话里的犹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间,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啊。去给动物采集队办事处发封电报吧。为了跟阿鹰作对,你不总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关阿鹰的成份都排除掉么?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对自己也该公正一点才是吧。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与阿鹰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阿鹰臆造的幻影,那你就应该确信,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对不对?要是你真想正当地把死去的阿鹰记在心里,你就得把这一点弄个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个翻译,这怎么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驳。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们的生活吗?〃我的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觉得只要我们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我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话语现在鹰四死了,我们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时,他们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我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你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的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们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他曾经趁夜逃出,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在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在那里,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的装扮。我们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了他,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得意地说。
  我,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出发了。恐怕我们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我们也便没有必要把他的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后,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同时,在等待另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全书完)

新人呵,醒来吧
天真之歌 经验之歌 

  去国外旅行时,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经常要在国外生活一段时间。每次做这种旅行时,我都像一棵无根之草,在陌生的国度里设法处理可能出现的困难。为此我都要做一点准备,至少可以保持心理平衡。实际上,我不过是在旅行时带上出发前一直在读的一系列丛书,不久我将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可是一读到在东京时读的这些书,胆战心惊、急躁、沉靡的我就会得到鼓舞。
   今年春天,我去欧洲旅行。说起来那是跟电视台摄制组一起从维也纳到柏林巡回工作。当时,树木还都没有发芽,可花却开了,有金黄的连翘和藏红花,藏红花的蓓蕾刚从地里冒出来,一点绿色也没有。临出发时,我带了四本〃企鹅·现代·文库〃出版的马尔卡姆·劳里的书。这两、三年我一直在读劳里,甚至还写了一系列短篇,为的是把劳里对我的启发对照着写下隐喻,所以我积极计划着在这次旅行中再读一遍劳里,争取在旅行结束时读完,然后赠送给同行者每人一本。年轻时,我无法静下心来持续地读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年以后,我打算从老年到死之前,集中精力读几位作家的作品,所以有时,我就刻意要求自己读完一本书。
  旅行期间,我按着繁杂而又陌生的时刻表,在移动的飞机、火车和旅馆里读小说,上面有我在各个时期画上的红线。摄制组的人严格遵守工作规则,我和他们保持着友好关系。傍晚时分,在火车到达法兰克福之前,我又一次发现劳里吸引我的原因。他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音乐家。我认为《伸向泉边的森林小路》是他最优美的中篇,文中写到寻求创作灵感的祈祷,正是这些地方打动了我。
  所谓〃又一次〃,是说以前我读这本书时曾深受感动,还把那句话的前半部分引入小说中,可是这次,先前认为重要的那前半句话的后半句吸引了我。作者想以自己的新生环境为主题创作音乐,可是却没有完成,他不断地呼唤:〃亲爱的上帝呀,帮助我吧!我罪孽深重,所以陷入各种错误的思虑之中无法解脱。请把这项工作置于伟大而壮丽的事业上,请让我当您的奴仆吧。如果我的动机不明或者音乐杂乱无章,多处没有意义的话,请您帮助我使它们恢复秩序吧,or i am lost……。〃
  当然,这是从整体上阅读文章之后,我特意在文章最后引用原文,因为正是这后半句话使我明白我被吸引的原因。我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似乎有一位巨匠用优美的姿势指给我看一位诗人的作品集,〃现在,我们抛开劳里的作品,走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而且还应该在这里停留几年……〃。星期天晚上,是星期五回家的年轻应征入伍士兵返回兵营的时候。士兵们像学生一样,站在卧铺车厢窗边的过道上,不停地吹着带有压缩阀的小喇叭,向他们的家乡告别,火车就要开了,有的士兵还在月台上,尽心抚慰少女般的恋人们,还有的人要再拥抱一次作为最后的告别。走入这样混乱拥挤的月台,离别之情深深打动了我……
  走出站台,摄制组的人正往旅馆搬器材,我利用这段时间,在车站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牛津大学学报〃出版的威廉·布莱克全集,于是买了下来。那天晚上,时隔几年,不,应该是时隔十几年,我又一次集中精力开始读布莱克的书。一开始我翻到的那页上写着:〃爸爸!爸爸!你要到哪儿去呀?啊,请不要走得那么快,请对我说话, 爸爸, 否则, 我就成迷路的孩子了〃 。最后一行的原文是:〃orelse i shall be lost〃。
  刚才说到时隔几年,我意识到实际上岂止是几年,仔细回顾一下,那是在十四年前,我译出这段诗。说起来,最近我常常有跟过去一样的体验身为爸爸的我,为了超越自己和残疾儿子关系转折期的危机,我试着在小说里译出这句话。在诗人的世界里,我曾被这种特殊的方式所影响,并又一次被吸引,我将走向布莱克,这完全是因为我再次感到转折期的危机来到我和儿子之间。否则,我为什么能如此强烈地感到劳里的or i am lost (我完了) 和布莱克的or else i shall be lost(或者其他的我将要完蛋了)有直接联系呢?在法兰克福的旅馆里,我好几次关掉床边的灯,可还是不能入睡,又毫无头绪地回想起布莱克。在这本书的红色封皮上,画着一个快要死去的黑色裸体男人。
  儿子出生时头盖骨畸型,不久我写小说时引用了布莱克的一行诗。现在,我感到很奇怪,年轻时代我读过的书不多,可为什么布莱克竟能如此深藏在我的记忆中呢?在《出埃及记》中以强烈要求在经济和社会上实行保守主义为主题,他也曾谈到自己对版画的理解。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Ds cradle than nurseunacted desires……〃 二十年前我在小说中把这句话翻译成:〃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比起要培养还没萌发出的欲望来……〃
  我在文章一开始就谈到《天真之歌》中《迷茫的少年》里的那后半句话,后一半是:〃漆黑之夜,父亲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湿,陷入泥泞,他嚎淘大哭,雾在飘荡。〃
  三月底,傍晚时分法兰克福就开始起雾了。再过一、二个星期就要到复活节了,对于人们翘首盼望,隆重庆祝的这个欧洲民间节日,以前我只是在观念上有所了解,这次我将理解到死和再生紧密相连的那种奇特思想的根源。不眠之夜,我伫立在窗前俯视,街道两旁巨大的橡树还没有发芽,只有街灯映在黑色的树干上,一片朦胧的景象。
  回到成田机场,日本的春天已临尽尾声。我感受到一种明朗的气氛,连身体也不由得轻松起来。来接我的是妻子和小儿子,我和他们的心情好像不太一样。要是在平时,我们就乘机场的巴士去箱崎,可这回电视台为我们准备了车,上车后他们疲弱无力地坐在座位上,还是不想说话,似乎一直在进行艰难的斗争。女儿已经上了私立女中的高级班,忙于应付作业和准备考试,他们不提也罢,可是他们也闭口不谈大儿子没来接我的原因。
  一开始,我没有去寻找花的踪迹,而是凝视着夕阳下一片生机盎然的丛林。不久我就回忆起自己的担心,在旅行的后一半时间里,在读布莱克的诗,或者说是在诗中沉思时,有好几次我似乎感到儿子和我之间,或者说和家人之间关系转折期的危机正在到来。于是当疲惫不堪的妻子向我述说出现征兆的两、三件事时,我依然凝视着树木的嫩芽,心中默想,对儿子的这种突然冲动,还是想办法采取些防御措施吧,可是心里却不得不自问:〃义幺怎么办?〃(就像在小说中那样,在这里我还想叫他〃义幺〃)。
  然而,从成田到世田谷区的路程太漫长了。连妻子也终于忍不住,只要一开口,势必要把闷在心里的忧虑吐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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