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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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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疙瘩爷瓮一样的蹲着不动,就像海底沉船41。 

  大鱼靠了靠,步态优雅:“爷,咱就这么栽啦?” 

  “皮夹克”们哄了:“老头儿,松啦,松啦……” 

  疙瘩爷“嗖”地站起来,劈手夺了火枪,急眼一扫迷迷濛濛的天空。鹞鹰被吓飞了,飞得远远的。老人只见一飞鸥,抬手“砰”一枪,鸥鸟扑愣愣坠地。 






  





  大鱼呆呆地看得眼直:“妈呀,神啦……” 

  “皮夹克”们木木地张大了嘴巴。大鱼终于噘着嘴,揭密42似地说:“疙瘩爷,当过海眼。爷,你也先换脑筋后换枪吧!” 

  “呸!”疙瘩爷重重地哼一声,嗅了嗅枪管儿,爱闻这丝丝火药味。他堵气扔了枪,两眼盯着前面的死鸥,比烧船祭祖43还伤感。他象是脏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揉成实实的雪团子,揉一会儿就水下来,如同熬鹰44时攥出的一层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轻人晃着黑洞洞的枪口,悄悄散开了。于是,大冰海哑了。悄然无声中,一只只海狗懒懒散散地爬出冰缝了。模糊里却露出疙瘩爷一张褶皱的脸,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疙瘩爷的视野。他看不见什么,却听见了海狗蠕爬的沙沙声,顿时来了些精神儿,支撑着立起来,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象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站住了。受到歧视45的疙瘩爷,心里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剑和镜”46,想着把这些施法的东西用上,又象在等待着“摸门钉儿”47。他咬了咬干裂的嘴巴,挺挺身儿,觉得失去元气一般,还忽然有一种被侮辱、遭遗弃的感觉。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无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开了,传出远远的…… 

  疙瘩爷打了个寒噤,四肢冰冷。过了一袋烟时辰,“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 

  “咋样哩?滚冰王,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哈哈哈……” 

  年轻人晃进雾里。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48逮着,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挤进心的底层,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尘埃。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腮凸,眼窝深陷,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鹞鹰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村里老少也来看他,扶他坐起,也仍旧呆呆的,极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罢休的架式。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脸上便浮起了死一样的微笑。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磨擦出揉纸般的声音。村里的风止了,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门前的一棵古树,还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爆的日子。冰面上灯火点点,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与村里哥两个合伙打狗,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唰唰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雪野里闪着绿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也围猎正欢。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海狗群里忽地腾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枣木”49做的白纸门。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乎乎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红海藻

  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堂上沟沟壑壑地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可是,他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氤氲里,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块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大鱼一迭声地喊。 

  “贼羔子,屁眼儿满溜的!”疙瘩爷骂着,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来。 

  鹞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悬吊吊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腰扎一圈草绳,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绺海藻,点点滴滴瞧,挑出几丝红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阴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身体里捡出无数的枪沙,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歉歉的。如今22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白受,上边重视了,从此制止了大规模屠杀海狗。继父把大鱼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还说挣足了钱给大鱼娶媳妇。大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疙瘩爷请他下棋,喝酒,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反反复复叮嘱大鱼,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 

  鹞鹰飞来了。灰不溜秋的鹞鹰同一样老迈,皮毛秃秃的嘴巴尖尖,贼亮的鹰眼依旧鲜灵。鹞鹰陪着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人老了,眼不中用,鹰就是老人的眼线,老人腿脚发锈有送不到的地方,鹞鹰替他去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鹞鹰都能辨出来。疙瘩爷见大鱼满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他真的怒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两腿打颤子:“狗日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了啦?”老人从来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藻。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老人的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大鱼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又欣欣地捞藻了。 

  日光好起来,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蛋黄。疙瘩爷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日头走,鹞鹰旋着小船飞。船一动,疙瘩爷的情绪就好起来。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疙瘩爷套近乎了,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鹞鹰讨好地落在老人肩头上,欢欢势势地张望。 

  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地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老船吃水就浅了。海藻烈烈的涩腥气里,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个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靠眼功吃饭,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尽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块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纳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摇身一变当了大厂长。 

  此刻,疙瘩爷的眼功又派出了用场,将无边无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海啸离他们太远了。七奶奶常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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