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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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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疙瘩爷将捞尸的那张网废了,挂在海边的泥铺里。 

  心神不定的时候,疙瘩爷去找七奶奶。他把这个败兴的事情讲给七奶奶,请老娘给他的泥铺的门板糊上白纸,驱驱邪气。七奶奶给疙瘩爷剪了一道驱鬼的“天师符”。这道符主要由图与文组成,图有两幅,一幅是太极八卦图;一幅是上书“正口气传人”的神将,文字则完全一样。南宋吴自牧《梦梁录》记载:“以艾与百草缚成天师,悬于门额上。”七奶奶用艾草给疙瘩爷扎成了天师像,又给他剪了“天师符”。疙瘩爷这才放心落胆地回到海边。他在泥屋的旧门板上糊上白纸,把艾草做成的天师挂在门楣上,最后把剪好的“天师符”烧掉了。还撒了一些纸钱。游人发现村巷里海滩上浴场里经常出现花瓣形的草纸钱。草纸钱纷纷扬扬落地,又被海风吹起来,就像冥府里飞出的招魂纸。草纸上被沐手焚香烧出无数的小洞儿,惹了人们去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七奶奶给疙瘩爷埋下的几道“驱鬼符”。疙瘩爷撒花瓣纸钱的时候,娃崽们追着疙瘩爷编成顺口溜当做童谣唱。疙瘩爷就在纯净悠长的童谣里来上一句鬼节里的词儿:“落魂去,辟鬼魂,天外天哟!”说得人们心里怵怵的,疙瘩爷自己也是满脸恐惑。 

  如果善良的疙瘩爷一直保持这样的心境,那他就与捞尸的职业无缘了。改变疙瘩爷心境和观念的是后来死者妻子送来的五千块钱。三天之后,疙瘩爷弄清死者的身份,死者是黑龙江佳木斯的一位汽贸公司经理,属酒后溺水死亡。疙瘩爷开始不收这线,后来那女人强行留下走了。没能顶住,疙瘩爷收下了。当他虾着身躲在泥铺的炕头数钱的时候,心里快乐而激动。他当过支书,见过大钱,可那是过路财神,公家的钱。这可是自己的钱,不是受贿的钱,是他劳动挣来的钱。对他来说,这个意义非同寻常。“日他个奶奶,捞人也能挣钱呢!”疙瘩爷欣喜地叹道。死人一类的事情在夏日浴场时有发生,那么这类的事情也许能算个营生,一个好营生! 

  麦兰子听着疙瘩爷有声有色地讲完第一次捞尸的全过程,心里很复杂。但麦兰子并不认为金钱是单一改变爷爷的唯一理由,因为她兜底,爷爷虽说不是贪官,可他还是有些积蓄的。黄木匠的死,对爷爷打击最大,其次是春花淹死在海里。这让爷爷心里丢不下这片海滩浴场。她还听疙瘩爷说,村人得知疙瘩爷挣了“鬼”钱开始高看他了,似乎比当村官还要高看。没有人责备他来钱的方式。商品社会初期使人忽略过程而注重结果。麦兰子又从现在疙瘩爷的得意神色里证实了这一点。 






  
一三三




  “得到钱,您就再也不怕落魂天了么?”麦兰子问疙瘩爷。 

  疙瘩爷摇摇头说:“不能这样说。鬼头上的生意那么愿意做么?那么好做吗?是谁都干得了吗?” 

  麦兰子沉了脸说:“既然不容易,就别干了,你不知道奶奶多惦记你呢!” 

  疙瘩爷愣了愣,眼睛忽然红了:“俺不干这个,还能干个啥?你知道,你爷是个呆不住的人哩!” 

  麦兰子说:“爷,干点啥不行呢?大雄那里需要您!” 

  “唉,你别劝俺啦,回去吧,跟你奶奶说,俺活得挺好。”疙瘩爷说。 

  黄昏了,海滩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麦兰子还想再问下去。这对于她太新奇了。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人的灵魂与躯体的安置问题。那停留的海浪头,如涌动的时间,将无辜早亡的生命推到捞尸人眼前。麦兰子想探究,在爷爷眼里生与死的关系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她还想问一问大鱼。 

  麦兰子看了看海,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问:“爷,你说这个世界啥最大?” 

  疙瘩爷笑了笑问:“你说呢?” 

  麦兰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海!” 

  疙瘩爷摇了摇头。 

  麦兰子白净的脸上异常红润,尴尬地想着。 

  麦兰子抬手指了指碧蓝的天空说:“天!” 

  疙瘩爷继续摇头,说:“还不对。” 

  麦兰子像淋了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疙瘩爷指了一下鱼网,胸有成竹地说:“网!” 

  麦兰子恍然,透过密麻麻的网眼儿望世界,天、地、海和人都被小小的鱼网罩住了。然后,麦兰子就按人生的阶段对号。记得老师讲课的时候说过,人的童年生活在馄饨和襁褓中;少年生活在猛醒和迷惘中;青年生活在花丛和憧憬中;中年生活在搏斗和果实中;老年则生活在回忆和失落里。全部的人生都在罗网中了。过了一会儿,麦兰子问道:“爷,您捞了那么多死人了,对死亡有啥见解呢?” 

  疙瘩爷叹一声:“唉,谁死谁可怜,不过,也早死早托生啊!” 

  “你想信死后再生么?”麦兰子问。 

  疙瘩爷说:“人死如灯灭,灵魂走了,肉体留下来啦!俺总觉得灵魂走了,就是去别处生根啦!留给俺的,是一具东西。拿这具东西换钱,灵魂是不知道的。” 

  “您真这样看?”麦兰子有些惊讶了。 

  “请俺娘做天师符的时候,俺就明白了。”疙瘩爷竭力辩解说:“兰子,你爷可跟你说,尽管俺吃着鬼饭,可俺没变坏啊!俺经常对着白纸门照一照脑袋。把所有杂念邪念都清理出去啦!” 

  麦兰子无话可说,一脸寒气。 





  
一三四





  △印、剑和镜

  麦兰子端详了一阵枣木烟斗。烟斗柄短而锅大,看上去很有点味道。这是大雄买给疙瘩爷的。第四天早上,大雄决定带麦兰子到泥岬岛上玩。麦兰子问:“大雄,泥岬岛上有啥好玩儿的?”大雄笑了笑说:“亏你还当着副乡长,泥岬岛可不得了,那里填海铺路,上级已经批准了,将来要建成大海港,春都钢铁公司要搬到岛上,总投资一千个亿呢!等投产时候,咱雪莲湾就真的变城市了!”麦兰子摇了摇头:“铺路?建厂?那有啥好看的?俺还是放心不下爷爷,俺们还是去看看爷爷吧?”大雄的脸黑了:“你们年纪轻轻,跟他瞎掺和啥?那多吓人啊?你不害怕啊?”麦兰子淡淡地说:“起初挺害怕的,现在俺不怕了!俺是想啊,把爷爷从海边拽回来!”大雄瞪了她一眼说:“俺看啊,你也走邪了!你爷能回来吗?”麦兰子说:“唉,他这是图个啥?”大雄想了想说:“你爷可能是变态了。”这个时候,二雄进来说:“今儿你也别指望去海边了,过一会儿疙瘩爷就要回村里来啦!”麦兰子惊诧地问:“俺爷不做那营生了?”二雄笑了笑说:“今天是俺的儿子小锁过满月。俺爹活着的时候,疙瘩爷就答应过,回村给俺助兴。俺想在家里搞个皮影演唱会呢!你们也去俺家凑凑热闹吧!”麦兰子想想也不错,爷爷掐着嗓子唱皮影戏,兴许能把压抑许久的东西吼出来。 

  大约上午十点左右,麦兰子去了二雄的家。二雄家是三间大瓦房,门楼子很高,白纸门糊得挺新鲜,门板上糊着七奶奶的门神钟馗和魏征。门楣上刚刚贴上红对联,一条长长的红绸布在门口悠悠摆动。院里搭了苇席盖顶的临时灶房,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很有气氛。麦兰子时常碰着熟人,有人喊:“兰子,咱雪莲湾的女乡长啊!”麦兰子随意应着,目光寻着疙瘩爷。没有鹞鹰,也没见着疙瘩爷。疙瘩爷来过,又躲出去了,后来一直没有露面儿。麦兰子猜想,爷爷见到满院子欢蹦乱跳的人肯定心烦。他说过特别喜欢看人躺倒的姿式。麦兰子走到二雄媳妇跟前问:“俺爷爷怎么还没来呀?”二雄媳妇有些不悦地说:“二雄说你爷爷在村口收旧网去了。”麦兰子便悄然走开了。 

  麦兰子看看手表,正是渔船歇潮儿的时候,就独自去村口码头了。走上老河口,就觉一股泥腥气扑面而来。远远地,麦兰子看见疙瘩爷孤独地坐在一块泥岗上吸烟。他的身边堆着一团旧渔网。还不到吃午饭的钟点,他是不会回家的,到这里躲清静,眯着眼睛熬这段最没意思的时光。过去他出海,总是在这块地埝歇脚的。今天疙瘩爷往这块地埝一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们围绕着“慈善”公司的话题问这问那,但都离不开死人啊钱啊,问几句便十分恭敬地躲开了。疙瘩爷很得意,忍不住抿着嘴笑。麦兰子发现疙瘩爷那件脏兮兮的汗衫的一只袖子从背上滑下来,掉在网上。 

  麦兰子悄悄来到他身后,都明白了。老河口土坡下的一块空地,有几个村妇正在补网。她们头戴着十分鲜艳的花头巾。旁边的两棵槐树之间栓着一张旧网,不知是哪位村妇的孩子悠在网上熟睡。看不见孩子的小脸蛋,孩子的脑袋被一顶草帽遮盖着。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的目光注视那孩子已经好久了。妇女和行人没有发觉。 

  麦兰子的心猛然一震,浸出一股怪味儿。麦兰子料想,网和安睡的孩子在爷爷眼里肯定是怪异的,多了一重联想。其中的实质是什么,麦兰子目前还无法讲出来。只觉得眼前的爷爷有点让她反感。麦兰子站了一会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爷——”疙瘩爷扭过头,掐灭手中的烟头说:“哦,是你呀,你咋没上班啊?”麦兰子说:“今天我休假,我到二雄家找您,二雄媳妇说您来老河口收购旧网了。”疙瘩爷呵呵地笑两声,喉咙仿佛呼噜呼噜地响:“是哩,这几天鱼网不够用了。”麦兰子心一沉,不够用就是淹死人太多了。她望着爷爷的身体,看见他的内脏还是那么透明。骨头、肠子、肝、胃和肺有清晰可见。她说:“俺有样东西给你,算我给您的礼物。”麦兰子说着将烟斗递给疙瘩爷。疙瘩爷接过烟斗细细端详了一阵,眼睛亮了:“这是大雄让你给俺的,对不?”麦兰子点头笑了:“是他同意给你的。”疙瘩爷笑了笑,将烟斗往鞋底敲打几下,放在嘴边吹吹,塞上老烟叶子,点燃,放在嘴边极有滋味地咂吧一下。这时偏近正午了,麦兰子问疙瘩爷:“二雄的孩子过满月,您是不是来一段家庭皮影戏呢?”疙瘩爷咂吧着烟斗说:“是啊,都安排好了,来一段儿乐和乐和,不过那得晚上才能演啊!”老河口涨潮了,渔船慢慢颠来。疙瘩爷站起身,“呔”了一声,将一张旧网抖得啷啷直响。老头的脚下摇着一条黑沉沉的影子。 

  雪莲湾的夜晚很凉爽,就是蚊虫多了些。天黑不久,麦兰子就去了二雄的家。麦兰子赶到二雄家时院子里有了好多人。疙瘩爷来了,正忙着调大弦,见了麦兰子就让二雄媳妇给麦兰子搬凳子,递烟送茶的。麦兰子悄悄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院中央堆了一团辣蓼草,由二雄点燃熏蚊虫。烟顺风飘过来,麦兰子感到一股清香味。这时麦兰子看见大雄和一些村民们都来了。疙瘩爷调完大弦,佝着腰走到大雄跟前:“大雄,你来啦?你的枣木烟斗俺可收下了。”大雄笑了笑。疙瘩爷呵呵地笑了,就去平房的玻璃窗子前布置影儿人。玻璃窗子被二雄媳妇擦得锃亮,今晚幕后耍影人的就是二雄了。二雄从村里请了个村妇跟他主唱,疙瘩爷拉大弦,四喜配合打竹板,还有人帮着幕后拉线。雪莲湾有好多人家喜欢唱皮影戏,富裕时唱,穷困时也唱过。他们比较拿手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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