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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3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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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央金不管这个,不等人们止住笑声,她已经往公路上飞奔而去了。她的身后,扬起了一股干燥的尘土。更多的人跟着往山下跑,在这个干旱的春天里,扬起了更多的尘土。 
  往汽车上装桦木的男人们还记得,那天的桦木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干旱使木头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丢失干净了。 
  汽车一来,全村人几乎都会聚集到那里。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问司机:“你看到多吉了吗?” 
  那个时代的司机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大,所以,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懒得回答。 
  头发雪白、脸孔红润的桑丹也痴痴地站在人群里。不一样的是,这时,人们头上,好像有一股不带尘土味道的风轻轻地掠过去了。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天上依然是透着一点点灰的那种蓝,风里依然有着干燥的尘土的味道。只有桑丹细细地呻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没有醒来。 
  还是央金跑到溪边,含了一大口水,跑回来,喷在她脸上,桑丹才慢慢睁开眼睛,说:“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灵魂飞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脸朝向天空:“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桑丹眼睛对着天空骨碌碌地打转,说:“听。” 
  央金说:“桑丹,你终于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来吧。”说着,她自己的泪水先自流出来了。这个姑娘跟她的妈妈一样好出风头,心地却不坏,爱憎分明,但又头脑简单。她摇晃着桑丹的肩头,“你要明白过来,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就哭出来吧。” 
  桑丹坚定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再次侧耳倾听,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神情把央金吓坏了,她转过脸去,对她母亲阿金说:“你来帮帮我。” 
  “你能帮她什么?” 
  “我想帮她哭出来。” 
  阿金说:“你们都小看这个人了,谁都不能帮她哭出来。”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着她的目光,说:“桑丹,你说我说得对吧?”桑丹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但阿金感到空气中飘浮的尘土味都凝结起来了,她隐隐感到了害怕,但这个直性子的女人又因为这害怕而生气了。共产党来了,新社会了,人民公社了,虽说自己还是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是穷人当家做主,自己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过去的有钱人弯腰驼背,也像过去的穷人一样穷愁潦倒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据大家推测,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干吗还要害怕她呢? 
  于是,她又说:“桑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问起我来了!告诉你吧,你的格拉,那个可怜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着你遭罪了!” 
  “是吗?”桑丹说。 
  “是吗?难道不是吗?”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泪水,要是她的泪水流下来,阿金会把这个可怜的人揽到自己怀里,真心地安抚她。但这个该死的女人仰起脸来,向着天高云淡的天空,又在仔细谛听着什么。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动一阵,却没有发出悲痛难抑的哭声,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个字: 
  “听。” 
  而且,她的口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威胁与训诫的味道。 
  阿金说:“大家说得没错,你是个疯子。” 
  桑丹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说:“听见了吗,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飞了。”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桑丹说什么?金野鸭飞了?” 
  “金野鸭飞了?” 
  “她说色嫫措的保护神、机村森林的保护神飞走了。” 
  “天哪!”贫协主席阿金脸上也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摇晃的母亲说:“阿妈,你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胡说!”她还对着人群摇晃着她胖胖的、指头短粗的小手,说:“贫下中农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团员们更不应该相信!” 
  “你是说,机村没有保护神的吗?” 
  “共产党才是我们的救星!” 
  “共产党没来以前呢?机村的众生是谁在保护呢?” 
  央金张口结舌了:“反正不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大家都要再问桑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央金和民兵排长索波这帮年轻人要责问她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下宣传封建迷信。 
  更多的村民是要责问她,机村人怜悯她收留了她,也不追问她的来历,而她这个巫婆为何要如此诅咒这个安安静静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传说中,机村过去曾干旱寒冷,四山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色嫫措里的水也是一冻到底的巨大冰块。后来,那对金野鸭出现了,把阳光引来,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温暖滋润,森林生长,鸟兽奔走,人群繁衍。现在,她却胆敢说,那对金野鸭把机村抛弃了。 
  怒火在人们心中不息地鼓涌,但又能把这么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怎么办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悲戚的神情离开了人群。 
  人们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她哀哀的哭声,她长声夭夭地哭着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机村的守护神。胸膛被正义感充满的年轻人想把她追回来,但是,从东边的河口那边,从公路所来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云已经升腾起来了。 
  黑云打着旋,绞动着,翻滚着,摆出一种很凶恶的架势,向天上升腾。但相对于这晴朗的昊昊长空来讲,又不算什么了。 
  本来,这种柱状的黑云要在夏天才会出现。夏天,这云带着地上茂盛草木间氤氲而出的湿气,上升上升,轰隆隆放着雷声,放出灼目的蛇状电闪,上升上升,最后,被高天上的冷风推倒,轰然一声,山崩一样倒塌下来,把冰雹向着地上的庄稼倾倒下来。 
  问题是,现在不是夏天,而这个春天,空气中飘浮着如此强烈的干燥尘土的味道,地面上怎么可能升起来这样的云柱呢?人群骚动一阵,慢慢又安静下来了。虽然心里都有着怪怪的感觉,但是,看到那柱黑云只在很遥远的河口那边翻腾,并没有像夏天带来冰雹的黑云,那么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后群山倾颓一样一下子崩塌下来,掩住整个晴朗无云的天空。 
  装满桦木的卡车发出负重的呜呜声开走了,人们回到村子,午饭吃完了,再懒洋洋地往山坡边修补栅栏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柱黑云还在那里。黑云的底部,还是气势汹汹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面,便被高空中的风轻轻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么广阔无垠,那黑云一被风吹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水汽充盈的时候,天空的蓝很深,很滋润,但在这个春天里,天空蓝得灰扑扑的,就像眼下这蒙尘的日子,就像这蒙尘日子里人们蒙尘的脸。 
  太阳落山时,深重的暮色从东向西蔓延,那柱黑云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边,落山的太阳点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这样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着第二天,又是一个无雨的大晴天。 
  老人们叹气了,为了地里渴望雨水的庄稼,为了来年大家的肚皮。这种忧虑让人们感到从未见过的那柱黑云包含着某种不祥的东西。望望东边,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时候,那柱黑云就隐身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4 
   
  多吉再次被提出牢房时,双腿软得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是多吉不会听的歌。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歌曲只有两种,或者欢快幸福,或者诉说忧伤。而这些歌曲里却有股恶狠狠的劲头,好像要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抹去,只让自己充斥在天地之间。 
  但这显然又是很难做到的。这不,多吉只是掀了掀鼻翼,就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树木萌发的气息,土地从冰冻中苏醒过来的气息。他想像不出,在那没日没夜的灯光下,他已经呆到春天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到机村了。 
  他不沾地气已经很久了。现在,他双腿抖抖索索地站在阳光下,温暖蜂拥而来,地气自下而上,直冲肺腑与脑门,使他阵阵眩晕。好几次,他都差点倒下。但他拼命站稳了,久违的阳光与地气使他渐渐有了站稳双脚的力量。 
  犯人一个个提出牢房,一个个双手反剪,用绳子紧紧绑了起来。 
  绑起来的犯人每两个被押上一辆卡车。车厢两边贴上了鲜红的标语,刚写上的大字墨汁淋漓。多吉数了数,一共有八辆卡车。一前一后的两辆汽车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同样全副武装。装着犯人的卡车上,是戴上了红袖章的警察。每一辆汽车都发动了。发动机轰鸣着,喷射出呛人的气味把来自脚下土地和四周山野的春天气息完全淹没了。 
  多吉在押着犯人的第二辆车上。 
  第一辆车上的两个犯人背上,插着长长的木牌。多吉的木牌更宽大,不同的是这木牌是沉沉地挂在胸前,挂牌子的铁丝勒在脖子上,坠着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戒备森严的车队沿着顺河而建的街道往县城中心开。他又见到了被押来县城那天所见到的标语与旗帜所组成的红色海洋。躁动的、喧腾的、愤怒中夹杂着狂喜、狂喜中又掺和了愤怒的红色海洋。过去,他多次来过县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蜂拥在街上,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同时亢奋如此,就像集体醉酒一样。这情景像是梦魇,却偏偏是活生生的现实。 
  一路的电线杆子上都挂着高音喇叭。喇叭里喊一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那一根电线上的串着的喇叭因距离产生延迟效应,造成一个学舌应声的特别效果:“岁!岁!岁!岁!岁!” 
  喇叭排到尽头的地方,是黛青色的群山发出回声:“万岁——岁——岁——岁——!” 
  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翻飞的旗帜还加上了喧天的锣鼓,他们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庆典上。犯人一押上台子,上面有人声音洪亮地振臂一呼,下面刷一片戴着红色袖章的手臂举起来,口号声响得恐怕连他们自己喊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他们又唱了非常激昂、非常愤怒的歌。 
  然后,宣判就开始了。多吉不太懂汉语,但他听到了一些很严重的词:反革命、反动、打倒、消灭、死刑。 
  听到死刑两个字的时候,下面又是林涛在狂风中汹涌一样的欢呼。他看到旁边的那个犯人腿一软,昏过去了。他也跟着腿软,架着他的两个人一使劲,他才没有瘫坐在地上。场子上太喧闹了,他听不清楚谁被判了死刑,谁被判了无期,谁被判了有期。 
  他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还是嚅动着干燥的嘴唇,问架着他的人:“我也要死吗?” 
  “你们这些反革命都该死!” 
  这时,下面整齐地唱起歌来。犯人在歌声中被押上汽车。这回,一路上的高音喇叭停了。几辆新加入车队的吉普车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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