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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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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
。”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
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
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
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
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
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
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
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
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
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
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
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
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
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
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
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
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
,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
:“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
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
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
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
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
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
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
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
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
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
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
:“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
他这一套,仿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
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
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

  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
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么?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
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
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
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
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
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
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
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
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
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

  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
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
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
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
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
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
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
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
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
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
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
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
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
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
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
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
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
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
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
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
,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
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
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
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
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
:“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
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
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
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
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
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
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
嫦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
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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