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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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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了,所以我一直说,我要去找爱玲,我要去找爱玲,看了你所写的,我知道我们一定是
谈得来的。”

  “怎么不大见面了呢?”我问。

  她潇洒地笑了一声。“不行嗳!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
这手膀子……现在至少,三个人里他太太胖起来了!”

  她愿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告诉她我写的一定没有她说的好——我告诉她的。

  她和罗潜之初次见面,是有一趟,她的一个女朋友,在大学里读书的,约了她到学校里
聚头,一同出去玩。宝滟来得太早了,他们正在上课。丽贞从玻璃窗里瞥见她,招招手叫她
进来。先生刚到不久,咬紧了嘴唇阴暗地翻书。丽贞拉她在旁边坐下,小声说:“新来的。
很发噱。”

  罗教授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量,方正齐楚,把两手按在桌子上,忧愁地说:“莎士比
亚是伟大的。一切人都应当爱莎士比亚。”他用阴郁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学生看了一遍
,确定他们不会爱莎士比亚,然而仍旧固执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挑战地抬起了下
巴,“伟大的,”把脸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视着听众,“伟大的,”肯定地低下头
,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下巴挤成了两个更为肯定的。“如果我们今天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
比亚,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艺的爱好者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他激烈地做手势像
乐队领班,一来一往,一来一往,整个的空气痛苦振荡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读古文的悠
扬的调子流利快乐地说英文,渐渐为自己美酒似的声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齐整的牙
齿,向大家笑了。他还有一种轻倩的手势,不是转螺丝钉,而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
个人的身上殷勤爱护地摘掉一点毛线头,两手一齐来,一摘一摘,过分灵巧地。“朱丽叶十
四岁。为什么十四岁?”他狂喜地质问。“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孩
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

  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喋喋有声,做出贫嘴的样子,
学生们哄堂大笑,说:“戏剧化。不坏——是有点幽默的。”

  宝滟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严厉起来:

  “你们每人念一段。最后一排第一个人开头。”

  丽贞说:“她是旁听的。”教授没听见。挨了一会,教授讽刺地问:“英文会说吗?”
为了赌气,宝滟读起来了。

  “唔,”教授说。“你演过戏吗?”

  丽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唔……戏剧这样东西,如果认真研究的话,是应当认真研究的。”仿佛前途未可乐观。

  丽贞不大明白,可是觉得有争回面子的必要,防御地说:

  “她正在学唱歌。”

  “唱歌。”教授叹了口气。“唱歌很难哪!你研究过音乐史没有?”

  宝滟忧虑起来,因为她没有。下课之后,她挽着丽贞的手臂挤到讲台前面,问教授,音
乐史有什么书可看。

  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是热烈、放恣,甚至于佻亻达的,对于实际上的女人却是
非常酸楚,怀疑。他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合上眼睛,
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认真喜欢音乐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
可哀:唱歌的女人永远不会懂得音乐史。然而因为尽责,他叹口气,睁开眼来,拔出钢笔,
待要写出一连串的书的名字,全然不顾到面前有纸没有。

  宝滟慌乱地在丽贞手里夺过笔记簿,摊在他跟前。被这眼睁睁的至诚所感动,他忽然想
,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钟的热度罢,到底是难得的。他说:“我那儿有几本书可以借给你参考
参考。”便在笔记簿上写下他的地址。

  宝滟到他家去,是阴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门上撑出一双黄红油纸伞,是放在那里晾干的
。进去是厨房,她问:“罗先生在家吗?”自来水龙头前的老妈子回过头来向里边叫喊:

  “找罗先生的。”抱着孩子的少妇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
有女性的感觉。扁薄美丽的脸,那是他太太。她把宝滟引了进去,楼下有两间房是他们的,
并不很大,但是因为空,觉得大而阴森。罗潜之的书桌书架占据了客室的一端。他萧瑟地坐
在书桌前,很冷,穿着极硬的西装大衣。他不替宝滟介绍他太太,自顾自请她坐下,把书找
出来给她。宝滟胆怯地带笑翻了一翻,忸怩地问他可有浅一点的。他告诉她没有。他发现她
连浅些的也看不懂,他发现她的聪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动地要为她补习。宝滟也考虑
过要不要给他钱,断定他决不肯收下,而且会认为是侮辱。她很高兴,因为虽然是高尚的学
问上的事情,拣着点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
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

  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作
,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那
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还
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
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
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励
,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

  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
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
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
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绿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空滟看看那边的
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
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着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着
,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糖
,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挨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点,
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思,时
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
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的脑后发出。他说:

  “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
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起来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
丫环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
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的孤独。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
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抗议,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
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吗,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
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
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看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
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
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
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
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
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
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
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
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

  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
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宝滟向我说:“他
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
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渐渐流了去。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
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
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
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
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
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
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
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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