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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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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上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
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

  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要被归入忘恩
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
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
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疏的形势中,徒然
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
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
,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
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

  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
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
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
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
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
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
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
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
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
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
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里
,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
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
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
鞋。

  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
微弱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
,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
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
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
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瘌痢疤,看
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
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
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

  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

  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
:“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
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
,这么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并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
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
——突然的堵塞,涨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
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很合
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
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
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
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
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
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
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
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讠翁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潮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
“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
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

  “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还下得很大,忒啦啦打
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
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
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
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
伤着,觉得他白糟踏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
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
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
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
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
,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

  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
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
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
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拼命地拍门
,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
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
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
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
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
,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
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
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
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

  端午节没有来收账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
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
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了。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
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
,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
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
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累丝茶托,又像
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上,腥冷
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
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
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
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
,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
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
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
日子怎么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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