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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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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他微微一笑。
  “不是,不是……”张科长一个劲否认。
  “那就跳吧,”她拉着他的手,要到舞池里去。
  他望见舞池里挤满了人,在暗幽幽的蓝色的灯光下,一对对舞伴跳着轻盈的慢狐步舞。舞池附近的台子全空空的,只有他和徐爱卿坐在那里没跳。他是会跳舞的,并且也是很喜欢跳舞的,一进了七重天,他的脚就有点痒了,但觉得在舞池里和舞女跳舞不好。如果这儿是机关内部,他早跳得浑身大汗了。徐爱卿再三邀请,他觉得老是拒绝也不好,何况舞池里没有一个熟人,连夏世富也不在哩。他慢吞吞地说:
  “那你教我……”
  “好的。”
  “只跳一个!”
  “随便你……”
  徐爱卿拉着他的手一同下了舞池,随着音乐旋律,在人丛中跳开去了。接着她又请他跳,他想:既然跳了一个就跳吧。等他们跳完了两个曲子,手挽手地回到座位上,恰巧夏世富比他们早一步回到座位上,他翘起大拇指对张科长说:
  “跳的真好,科长。”
  “不会跳,”张科长忸怩地说,“是她硬拉我下去的,献丑了。”
  “科长跳的邪气哉,夏先生。”
  “我早就晓得了。”
  现在张科长再也不顾忌啥,时不时邀请徐爱卿跳。跳完一个曲子回来,张科长发现夏世富不见了,他心里有点焦急。
  她说:
  “等等大概要来的。”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张科长还不见夏世富来,心里实在忍耐不住了,老是向舞池四面张望:没有夏世富这个人的影子。他不禁信口说道:
  “怎办呢?还不来!”
  她一点也不急,老是讲:“等一歇再讲。”张科长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
  “不行,我得回去了。”
  他又向四面看看,仍然没有夏世富的影踪。这时正好有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过,张科长指着夏世富的空座位问他:
  “你看见这位客人到啥地方去吗?”
  “是夏先生?”
  徐爱卿点点头。侍者说: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两位了。刚才有电话找夏先生,有要紧的事,他回药房去了。你们的账他已经付了。他要我告诉科长一声,对你不起,他有事先走一步。”
  张科长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药房里忽然有啥要紧的事?为啥知道他在七重天舞厅呢?他事先给药房讲好了吗?这一连串问题,他得不到解答。徐爱卿却毫不以为奇,漠不关心地说:
  “不去管他,我们跳吧。”
  张科长有点生气,果断地说:
  “不跳了,我要走哪。”
  “也好,”她也站了起来,靠着他身边,低低地说,“我送你回去……”
  “不……”
  她没有再说下去,陪他走出了七重天。她好像事先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馆,挽着他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他失去了主宰。上海的路,他不熟,他也没有办法甩开她,可是心里又不愿她送自己回去。他无可奈何地一步步向前迈去。她一直把他送进了三○二号房间……
  第二天黄昏时分,夏世富又来了。张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事。不等夏世富开口,他首先说道:
  “今天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等了一歇,笑了笑,说:
  “去看周信芳的《秦香莲》,怎么样?反正闲着没事。”
  张科长后悔昨天晚上的荒唐,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幸好夏世富不知道,否则宣扬出去就更糟糕了。他今天打定了主意,不怕你夏世富说得天花乱坠,啥地方也不去,避免自己再陷下去。他急于要回苏北去,很严肃地质问夏世富道:
  “你们的货啥辰光可以配好?”
  “大概快了!”
  “三天以内行不行?”张科长的眼光盯着他。
  他见神色不对,马上应道:
  “差不多。”
  “那么,你快去办吧,货不配齐,我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一看苗头不对,不再说下去,转身就走了。他出了惠中旅馆直奔七重天,找到徐爱卿,安排好了,才回到福佑药房去。
  一小时以后,徐爱卿出现在三○二号房间里,约张科长到七重天去。张科长坚决不去,但经不住她好说歹说,拖拖拉拉地走了。
  张科长一天又一天地这样生活下去,夏世富来晚了一点,他反而怀念起他来了。有时夏世富不来,就叫徐爱卿陪他出去白相,然后一同回到惠中旅馆。张科长不大催货了,甚至希望货慢一点配齐也好,他这才有理由在上海等货。他逐渐把苏北行署卫生处交给他的任务淡忘了。
  正在张科长沉浸在欢乐中,忽然接到苏北行署卫生处拍来的电报,要他把货办好,立刻回去。张科长从梦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他不再催问夏世富了,因为夏世富老是一副笑脸,你骂他两句也是笑嘻嘻的;你发脾气也没用;如同皮球一样:把它打到地上旋即又跳了起来。他算是对他没有办法,就直接打电话到福佑药房来,正好是童进接的电话。他发的脾气,童进认为应该的,这是福佑药房不对,他就在朱延年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
  朱延年看童进一本正经在说,语气之间带有责备的味道,他不好再发脾气,怕在同仁面前露了馅,漏出去,那不好的。
  他说:
  “明天就配,你通知栈务部的配货组……”
  童进进一步说:
  “栈房里缺货,很多酊剂没有,复方龙胆酊,复方大黄酊,陈皮酊,净大黄酊……这些都没有,别的贵重的药品也没有,哪能配法?”
  “有。”朱延年信口答道,他望着窗外先施公司的矗立在高空的霓虹灯广告在想心思。
  “真的没有,我问过栈务部了。”
  “我说有就有,你不晓得……”
  童进听得迷惑了:栈务部说没有,朱经理说有,难道是栈务部骗他,或者是朱经理有啥妙法?朱经理毫不犹豫,很有把握地说:
  “明天给张科长配第三批药。”
  “那很好。”童进不再提意见。
  朱经理给夏世富咕哝了几句,过了点把钟,他们两个人一道出去,到西藏路去了。福佑药房的前身——福佑行——现在成为福佑药房的工厂了。这个工厂真正做到“工厂重地谢绝参观”,除了朱经理和少数有关的人员以外,不要说外边的人,就是福佑药房的人也不好随便来的。这个工厂非常之简单,既没有高大的烟囱,也没有成套的机器,连装药用的瓶子也不完全,只是几个铅皮桶,一些大小不同的瓶子和少数各种不同的药粉。站在那间客堂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工厂的全貌了。
  朱经理走进客堂,要夏世富准备好铅皮桶和水,他自己拣了几包药粉,拿了一瓶酒精,开始制复方龙胆酊了。
  按照药典规定:复方龙胆酊一千西西,它的含量应该是一百格兰姆龙胆粉,四十格兰姆橙皮,十格兰姆的豆蔻,一百格兰姆甘油和百分之四十五的醇。朱经理放了龙胆粉和醇,夏世富在旁边说:
  “成分不够吧?”
  “我要你准备的黄连呢?”
  夏世富把刚才从中药铺里买来的黄连递给朱经理:
  “在这里。”
  “放下去就差不多像了。”
  这些酊剂按照规定应该浸五六天才行,朱经理他们把药配好,只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来过滤了。没有过滤纸,夏世富拿过一块绒布,上面加了一张草纸,既不干净,也未消毒,马马虎虎就过滤出酊剂来了。夏世富过去试了一下分量,不够,他急得满头是汗,走到朱经理面前:
  “还差十五磅,哪能办法呢?”
  朱经理昂起头来一想,说:
  “给我加自来水。”
  夏世富照办,二百磅假酊剂制造出来,装在瓶子里,送到栈务部,装了箱,和别的药一同准备发到苏北去。
  张科长把第三批发票看了一下,和他要买的货单一对,还有一些药没配齐,数量不多,价钱不少,毛估一下得八千万,几乎占整个办货四亿款子的四分之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经理,你也太不像话了,要我等了半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配齐?”
  朱经理很沉着,他一点不慌张,说:
  “是啊,真对不起你,我今天又打电报到广州去了。那边说有一大批货已经装出来,这几天就要到。我们做生意要规规矩矩的,宁可慢一点,但一定要配好货。药品这些东西是救命的,千万不能马虎。这次广州那边手脚慢了一点,请张科长包涵包涵。下次你要办啥货,早点把货单子寄来,我们先给你办好,你一到上海,马上就给你装走,这多好。”
  张科长没有心思想到下一次,他问:
  “这次怎办呢?”
  “你索性再等两天就差不多了,一切开销算我的。”
  张科长想起苏北的电报,组织上要他回去,一定是家里有啥重要的事体,他不好再耽搁,便说:
  “我回去还有事呢,开销倒不要紧。”
  朱延年知道这是好机会,即刻说道:
  “那我派人送过去?”
  “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齐呢?”
  “快哪,快哪,我看顶多三五天。”朱经理说得很有把握,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电报去广州,广州也没有货装出。
  张科长却信以为真:
  “五天一定可以装出?”
  “没有问题。”
  “我今天赶回去,”张科长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五天以后等你的货到。”
  朱经理叫了一辆祥生小汽车送他到北火车站。张科长身上穿的那身灰色哔叽的人民装,脚上那双德国纹皮的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头发也是乌而发光。他们走进车厢,夏世富已经给张科长把位子占好,东西也放妥了。在张科长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辆小孩子玩的三个轮子的脚踏车,他的座位下面是两大筐香蕉和苹果;这些都是朱经理要夏世富买的,张科长并不知道。
  他们坐了一歇,车站上的铃响了,服务员在催送客的人下去。夏世富给张科长握了手后,指着脚踏车和水果,说:
  “张科长,这是我们经理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张科长愕然了:
  “我不要,请你带回去。”张科长站到座位上去取。
  朱经理说了一句:“小意思。”
  他们两人飞快地下了车,走到张科长座位的窗口外边来。
  张科长拿下脚踏车来想从窗口退还给朱经理,叫夏世富上前一把拦住。
  车站上的铃声停了。穿着黑色制服的站长,朝着火车头的方向,扬了扬绿旗,火车轰隆轰隆地慢慢向前移动了。
  张科长的头从窗户那里伸出一半来,对着朱延年和夏世富,自言自语地说: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啥,没啥。”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摇摇手,一边又追上蠕动着的火车说,“张科长,下次早点来,来以前先给我个信,我好来接你。”
  “好的,好的。”张科长把胳臂伸出窗外,向朱延年和夏世富挥了挥,说,“谢谢你们。”他心里想这一次到上海真不错,不然真是白活了一辈子。下次有机会当然要来,而且不像这一次小手小脚,要痛痛快快地白相白相。
  火车慢慢远去了。
  夏世富望着消逝在远方的那只灰色哔叽人民装的袖子,对朱延年说:
  “张科长和他刚来的辰光不一样了,经理。”
  “那当然,”朱经理在月台上兴奋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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