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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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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相信。”他说。 
  “你与时代脱节久了。”我说。“付帐吧。” 
  时间不早了。 
  第二天小祝两夫妇声讨我。问我那个男生有什么不好,说真的,叫我具体的批评他,我也说不上来,谁敢说他不好?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女人嫁。我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天气好潮湿,墙壁淌水。”我说。 
  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转,便开始诉说天气恼人,洗完的衣服全不干,浑身骨节酸软之类。 
  有同事经过,见我手持电话筒已有十分钟,开始加以白眼。我藉故向莉莉道别。 
  没法子,时间卖了出去,就是卖了出去,我可以选择坐家中死命打电话,但我会比现在更快活吗? 
  我的右手臂又发酸了。一定是这个天气。 
  洋紫荆稍后要开放了吧?但我真正向往的,是十四乡那边一整条马路的影树。 
  渐渐我就不喜欢瓶花,要看花的时候,就出到街上,看活生生在生长的花,看它盛放看它凋谢,欣赏其生命感。 
  整个玻璃窗上面凝满水珠。南中国的着名回南天。 
  小祝问:“放假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迪士尼乐园;日本开了新的迪土尼乐园,你不知道?”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去?我真不明白你。” 
  我埋头在手臂中说,“你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是你很幸福。” 
  “我们看不出你为何这样烦恼,年轻貌美,什么都不缺。” 
  我摊开手,戏剧化且文艺腔地说,“啊,恼人的春天!我所欠缺的是火花。” 
  “火花。”我抄袭了梅超群。 
  他再来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公然答应。 
  我换旗袍,与他经过餐馆的镜子,看看镜里的反映,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廿多岁的女人与五十多岁的男人走在一起,能否产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但看上去并没有白发配红颜的感觉。 
  近代女人老得太快,忧愁过多,工作繁重。 
  我们坐下来,他鼓励我叫最好的白酒。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并不是嗜酒者,分不清好歹,何必浪费。 
  饭吃到一半,他忽然对我说:“我过去那边一下。” 
  我很讶异,他是个极有礼的人,照说没有理由吃到一半要走开一下。如果是普通朋友,点个头也已经足够。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边,站在那里讲了一会儿话。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与他不知说什么,又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 
  过了约莫十分钟,他过来。 
  我没有出声,问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 
  他却说:“是我的太太与女儿请亲戚吃饭。” 
  我一听立刻难以下咽,什么?他的太太?我再加以注意。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打扮华丽高贵而时髦,是那种两万块钱买件维孔那呢大衣的人。 
  比起她的品味与风度,我粗糙得像街边的小女孩。 
  我问:“你知道她们会来这里?” 
  梅超群很镇静,“不,我不知道,她亲戚很多,又爱同他们吃饭,这种场合,我很少出席。” 
  “你说我是谁?一家敌对洋行的行政秘书?”我问。 
  他很诧异,“我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你是我朋友。” 
  “什么?”我问,“她会放过你?” 
  “我们是三十年的夫妻了。”他莞尔,“你不懂得我们的关系,你还以为她是争风喝醋的小姑娘?” 
  “可是也不能不闻不问呀。” 
  他这一次没有回答,完全不出声。 
  我确是不明白,看来他们之间有个默契,作妻子的并不追究他在外头的自由。 
  那餐饭我吃得打背脊骨落,觉得上了当。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真是奇怪,他们这种关系,太过大方,太过懂事,控制感情如机械人,我真的不明白。 
  将来有一日我给了婚,遇到丈夫同别的女人在饭店吃饭,我就不会讲究风度。 
  我会 
  我问自己!你会怎么样? 
  上前去抓住那个女人厮打,上演六国大封相? 
  我默默的考虑一会儿,冲口而出,“我也不会!” 
  “你说什么?”梅超群问。 
  “没什么。”我叹口气。 
  我也只好佯装看不见,回到家再说。如果对方敷衍我几句,我也只好信他不然还为这个离婚不成?日子久了,习惯成自然,明知问了也等于白问,于是就开始装聋作哑,不然怎么办呢?限于环境,不是说离婚便可以离婚的。 
  “到家了。” 
  我下车,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个人住?”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一个人住。” 
  “再见。”我说。 
  我并没有打算再见他,我有点犯罪感。 
  当他再来电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出来。” 
  “为什么?” 
  “怕。” 
  “怕什么?” 
  是,怕什么呢。如果要找刺激,现在是时候了,许多女人为了逞强,抢别人的丈夫显威风是闲事。但不知怎的,我却提不起劲来。 
  也许别人疯狂恋爱了,而我没有。 
  我抗议,“为什么选中我?” 
  “为什么不是你?”他反问。 
  “你口气怎么像小流氓?” 
  “压抑太久。”他笑。 
  这么说来,我真是倒霉。没有引诱,没有烦恼,多一层顾虑,加一层忧虑,我笑了,看来第三者也得付出代价,而且是不轻的代价。 
  “车子六点整在你门口等你。” 
  “给我洗把脸的机会,六点半。”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人就是这样开始犯罪的。其实正确的想法是:“是他人好过是我”或是“永不是我”,不过我做不到。 
  我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好坏人”,受到坏影响,随时变坏,受到好影响,又马上良心发现。换句话号,我是个最平常的普通人。 
  跟梅超群在一起,当然有好处,他有耐心,使人舒服,他有钱,可以供给享受,他不像少年男人,请吃一顿饭,立刻要得回报酬,他对我亦不会提出诸多要求,他开明、成熟、教会我许多,包括做人处事的道理。 
  我们约会着。他并没有采取物质攻势,从他那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温情是最重要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香港这种社会,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几个钱,只要略具姿色,并不是太难的事,一下子便可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只是温情更为重要。 
  我马上觉得了。 
  十九岁离开家到外国去念书,到如今好几个年头、我都靠自己的一双手支撑,像无数独立的女性,许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办公室生涯并不好过,多少时候,为了一件上衣与女大班的相同,便招来弥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媳妇还惨情。 
  现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温情,便得到温情。各得其所。 
  我问:“尊夫人怎么会相信我们可以发乎情,止乎礼?” 
  “她不必相信什么,她从不怀疑什么。”梅超群说。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无可奈何,以及没有更好的选择。 
  “别怀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提出这个要求已经有一个月。” 
  我摇头。“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层房子,让我享福。” 
  “那怎么同,你这种女孩子是不会满足的,你需要的是权,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满足。” 
  “说来听听。” 
  “我会给你四个到六个经理,任你调排。” 
  我噗叽一声笑出来,“不敢当,我管得了这些人?” 
  “谁生出来是总经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发号施令,自然有个谱。” 
  “那为什么不支持我开家小公司做老板?” 
  “嗳,说你不懂事,做老板很头痛的,一天到晚担心利润,个个客户是祖宗,比你现在还痛苦十倍,何必从火坑跳往油锅?”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号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烦,当面那么多虚伪的面孔,背后那么多诅咒之词。我要这些人来拍我马屁干什么呢?宁愿在家听音乐。” 
  梅超群大大的诧异,“你竟这么没有出息。” 
  我欢愉的笑,“你说对了,我最大的弱点,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伤是不爱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们不要造反,你说烦不烦?” 
  “这这这,这怎么说呢?”他也笑,“你这几年来是怎么做的事?” 
  “会上梁山。”我用四个字说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买个房子给你?”他忽然问,“你根本不适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觉我们目前这样很好,除非你觉得不耐烦。”我心想,不耐烦就买房子给别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认为我久久没有明显的表示而心焦,老头子是温吞水,也难怪。” 
  “老头?”我四处张望,“什么老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谁是老头?”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认自己老,我还不依呢,我可不承认同老头子走。” 
  谁敢说他老,他自己爱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过他游泳、打壁球、骑马,以及其他的运动,他精力与身材都一流;许多像他那样年纪的男明星,还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谦虚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声下气的。 
  因为我是他朋友,因为没有贪他的钱。 
  因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无意间,他带我去看房子。天知道这种引诱是多么难以拒绝。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边,雪白的墙、橘红色的顶,像欧洲古老小国的情调,单是看已是一种享受,研究他的间隔层次,它的可能性,什么地方该是书房,什么地方该是图书室,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 
  “怎么样?”梅问。 
  “真好。” 
  “去签字吧。”他微笑。 
  我说:“有志者事竟成,从今天起我开始储蓄。” 
  他笑出声来。 
  “怎么?”我瞄他一眼,“莫欺少年穷,你自己也是白手兴家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我说。 
  “我女儿最近要回来住,我们常同地产经纪联络。” 
  我一怔,忽然之间头一次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要我熟习他的家人啊! 
  是以他并不忌讳让我看到他们,知道他们动向。 
  而开头,我还以为他只是不瞒着他的妻子。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迟早会把我收作二房,成为他家里的一分子,他要我有心理准备;他不会离开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她们必须要与我共存。 
  我啼笑皆非起来。 
  梅超群问:“你想到什么?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说:“我在想,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 
  “怕什么?我早说过,什么都不必怕,我与你之间,决不是偷偷摸摸的。” 
  “你都准备好了?”我不置信的问? 
  “在第一次与你共用一把伞的时候,已经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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