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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壤-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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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脚下弯曲的小径,已被秋天的红叶涌盖了。
    吕淑梅问,成贵,你真的不想进城?
    韩成贵说,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红,是属于城市的。咱俩,是属于大山的。离开大山
和耕地,俺就是废人,就丢了根儿,就得死哩……
    吕淑梅无言,两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云梦山便裹上
了冬装。韩成贵和吕淑梅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横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
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深沉而绵久,使韩成贵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
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正这时,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
是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万支书焦急地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成贵啊,你可回村了,俺正
要派人到山上叫你,过一会儿,县里佟县长要来咱村,说要看看你。韩成贵眼睛很忧郁,喷
着嘴里的哈气说,你搞错了,县太爷能看俺?俺与他不沾亲不带故的。万支书不错眼珠地瞧
着韩成贵,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阵心疼,叹道,孩子,这
回你有地啦。乡开发区将那片地转卖给韩国老板,是违法的。刘主任挨了处分呢。佟县长让
咱村收回那地,点名由你承包。韩成贵嘴角渐渐浮了笑影,问,你没唬俺吧?万支书大声
说,上车,咱到地里去,在那儿等佟县长!韩成贵被万支书拉进了伏尔加。
    远远地,韩成贵就从车窗看见地头的车和人。他这才知道,地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
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雪扯棉絮般地
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块,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走下汽车,脚
一挨地,双腿就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
    万支书说,佟县长来啦。就带韩成贵朝楼前的人群走去。韩成贵瞅见吕淑红也来了,她
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一只大鸟在雪地里扑楞着。他猛地明白了,是吕淑红将这里的事捅给佟
县长的。他还瞅见乡长指挥人往楼里搬炸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万支书走到佟县长跟前说,这小伙子就是韩成贵。佟县长跟韩成贵握手说,小伙子,今
天我是大雪还田,我们把属于你的这片地,还给你!韩成贵呆板得像牛一样的神情,木讷地
说,还俺地?这是俺的地?
    吕淑红笑笑说,成贵,佟县长专程为你来的。
    佟县长下意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激动地说,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
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
地。听说你说过一句话,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土地。说得好哇,今天,我们将这栋大楼炸
掉,把这块耕地,完整地还给你……
    韩成贵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别炸楼。这得多少钱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县长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地,不是你的心里话。为了租种这块地,你都喝过血
酒。为了开荒山,你在山洞里闷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
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他顿
了顿,眼神放着光彩,看看众人,说,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
是将来的一切!
    韩成贵心头为之一震。
    佟县长又说,成贵同志,你上次铲了辛苦种下的庄稼,惊服了外商,家里损失不小吧?
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别在心里背包袱……
    韩成贵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佟县长愣了愣问,你哭啥呀?
    韩成贵眼泪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铲地那天上午,服毒自尽了……
    佟县长讷讷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盯紧众人,说不下去了。
    韩成贵蹲在雪地上,抱头哽咽。
    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硬硬地砸着人脸。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
简单。乡长报告说炸药安好了,并将引爆器递给佟县长。佟县长弯下腰,将韩成贵扶起来,
颤抖地说,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来吧!韩成贵往后挣着身子,藏着双手。吕淑红挤
过人群,抓起韩成贵的胳膊吼,佟县长让你摁就摁,你不是软骨头!韩成贵抖抖地接过引爆
器,瞅瞅白雪覆盖的高楼,又朝白皑皑的土地好一阵张望。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心里风起云涌,也许流着咸咸的血。他猛一闭眼,闷吼一声,冤家,滚吧!就听见连续几声
轰轰的巨响。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扑了扑,终于稳稳地站定了。
    浓浓的烟柱,卷成蘑菇云,一卷一卷地跃上天空。带着哨响,像乌云里喘出的一片落地
雷,又像一朵开开败败的花。高楼消失了,瘫成一架废墟。刘主任在人群里低声说,都结束
了,都结束了……
    韩成贵在烟尘散尽的一刹那,粗暴地推开众人,扑扑跌跌地奔过去,嗵地跪在废墟上,
双手颠狂地扒着碎石断砖,嘴里不住地怪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那是原
先地里的泥土。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起来。
    佟县长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韩成贵将那架木犁找到田里。
    雪野慢慢消融,四顾茫茫的黑土似乎睁开眼睛。韩成贵将木犁深深地插在地头,犁头系
着红绸布,哗啦啦抖动。木犁的一头,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沤烂,而终要成为这里的
泥土,去覆盖那些永恒沉睡的梦,去滋养一片片禾苗。炊烟在农舍上空游走,漫落在土地里
缓缓吸收地气,然后在空中分散后消隐。祖宗的木犁呵,沉默无语,却有一种召唤的姿态,
溶入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韩成贵感到犁和土地是永远无法说明白的。
    木犁站起来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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