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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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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菊子,出于对伊弗君的礼貌,点燃了一盏灯送他。她穿着夜里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楼梯底下,我甚至仿佛听见他们分手时亲吻的声音……我知道,在日本这不算什么,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已习惯了。不论在哪儿,头一次走进别人家,就可以抱吻随便哪些个小阿妹,任何人不会对此说长道短。但,不管怎样,伊弗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和菊子单独相处,他应当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为他们常常单独一起呆在家里的那些时间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并不是侦察他们,而是坦率地对伊弗说出来,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楼下,突然,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伟大的神灵。立刻,她的祈祷声响了,带着鼻音的假声,滔滔不绝,尖锐刺耳,就像一只闹钟,时辰一到,就响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恼火的铃声,就像控制机械声音的弹簧一松开,声音便源源而出一样。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内洗净我的污秽……” 
  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类的颤音,分散和改变了我的想法,在这睡醒的时刻,它几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开始有风声了。从昨天起,就模模糊糊听说要派我们去中国,到北京湾。正式命令下达前两三天,此类传闻不知怎的总会不胫而走,传遍全船,而且从不会错。我那小小的日本喜剧,最后一幕会是怎样的呢?结局会如何,离别是何等样的情景?对我的阿妹或我来说,临到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刻,会有一丝哀伤吗?心中会有一点难过吗?我无法事先预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别,又将如何呢?这一点我尤其关心…… 
  什么都还没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方式,我们在日本的小住快结束了。可能就因为这一点,今晚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点钟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后,回到了修善寺。太阳已经西斜(就要失去光辉),落日的余晖,以它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我的房间,照亮了菩萨和插在古花瓶里的扎束得十分古怪的花。五、六个小布娃娃——我的女邻居——正在和着菊子的琴声跳舞玩耍……今晚,我想到这个住宅,这个指挥着跳舞的女人,所有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便觉得真有其令人着迷之处。总之,我对这个国家曾经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仿佛睁开了,看得更清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比,我突然觉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这些无穷无尽的可爱的小东西,在它们中间我看见了柔弱的风韵和对形式的刻意雕琢,构图的怪诞和对色彩的精心选择。 
  我躺在如此洁白的席上,菊予殷勤地给我拿来蛇皮枕头,那些笑吟吟的阿妹,头脑里还保留着刚才中断的节奏,以有韵律的步子,跑过来环绕在我周围。 
  她们那脚趾分叉的短统袜无可指摘,不会弄出一点声响,她们走过的时候,只听见布料的窸窣声。我觉得她们看上去都很可爱,她们那种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讨我的欢心,我相信自己发现了给她们带来这神神情的东西:不仅仅来自她们呆板的圆脸以及与眼睛离得太远的眉毛,而尤其来自她们过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么大,好像她们既没有后背,也没有肩膀,她们纤巧的身体消失在宽大的衣服里,衣眼飘飘荡荡,好像包在没有身体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们在她们的半身处被宽宽的丝腰带拦住,就会自己滑落到地上。这说明他们对服装的理解与我们完全不同。按我们的理解,服装就该尽最大可能显出真的或假的体形…… 
  而且,我多么欣赏这些由菊子按日本艺术插在花瓶里的花:莲花,圣洁的大花,淡红色带有脉络的花瓣,是瓷器那种粉红色,盛开时像阔大的睡莲,含苞时像长长的淡色郁金香,它们那种柔和而有点令人慵懒的香气,和空气中时时处处都存在的阿妹们那种黄种人、日本人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在一起。九月间迟开的花,在这个季节十分稀有、昂贵,益发高高地挺立在茎便上。菊子给它们留下了海藻般暗绿色的水生大叶片,还夹杂一些柔弱的芦苇。我瞧着它们,不无嘲讽地想到我们法国的卖花女用花边或白纸所捆扎的那些菜花模样的大圆花球…… 

  一直没有欧洲的来信,谁的信都没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变、被忘却了……我现在完全适应了这个小不点儿的日本,我自己也缩小了,变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变得狭窄,趣味倾向于仅仅会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珑的东西,我习惯于精巧的小家具,习惯于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写字,用极小的碗用餐,习惯了这些席子毫无暇疵的单调,习惯了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细作的朴实无华。我甚至丢掉了西方的偏见。今晚我所有的念头都飘浮不定,远远逝去。经过花园的时候,我殷勤地向糖先生问好,他正在替他的矮树和那些畸形的花儿浇水。梅子太太在我看来是一位值得称道的老妇人,她的往事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我们今晚不出去游逛。我想就这么躺在我现在躺的地方,听我的阿妹弹三味线① 
  ①三味线:即日本的三弦琴。 
  直到现在我总是写成吉他,为的是避免人们责备我滥用外来词,但无论是吉他或曼陀林都不能确切地说明这种薄薄的有着这等长柄的乐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声音还要细弱,从现在起,我要称它为三味线。 
  我还要称我的阿妹为吉库,吉库一桑这个名字对她说来比菊子更好,菊子准确地译出了它的意思,却没能保留那古怪的谐音。 
  于是,我对吉库,我的太太说: 
  “弹吧,为我弹琴吧,我要整晚呆在这儿听你弹琴。” 
  她看见我今晚如此亲切,好不惊讶,唇上几乎漾起一丝带有几分得意和轻蔑的苦涩的皱痕,她稍稍忸怩了一会,才以图画中的姿势坐下,抬起她颜色暗淡的长袖,开始奏乐。最初几个音符轻轻地、迟疑地微微作响,在宁静的空气中,在炎热和染上金光的暮色里,和昆虫在室外演奏的音乐混在一起。一开始,她缓慢地弹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她记不太清楚,仿佛后面的曲谱迟迟想不起来。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着,并不注意听,只遗憾她们的舞蹈给打断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脸色阴沉,好像是为尽义务而弹琴。 
  后来,渐渐地、渐渐地,乐声强烈起来,小阿妹们都在倾听。音乐变得急促,带有激越的颤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样毫无意义的了。音乐变成风声,变成假面人可怕的笑声,变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呜咽……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内心里注视着难以表述的日本艺术。 
  我躺着,倾听着,眼睛半闭,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从睫毛中间瞧着,从高处瞧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在长崎逐渐下沉。我产生了一种被忘却的忧郁感,一种从过去的生活、从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忧郁感。夜幕降临时,在这日本的一角,在这郊区的花园当中,我几乎感到是在自己家里,这种感觉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点钟。我们不打算再下山进城,像那些规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样,我们要呆在郊区。 
  穿上居家的便装。我们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场,它离我们不过几步路,就在我们的小房子上面,几乎与我们新辟的花园接壤。 

  此刻演武场关着门,一个小阿哥坐在门口,极为恭敬地向我们解释,时间太晚了,那些武术爱好者们都走了,得明天再来。 
  晚间这么美、这么柔和,我们于是呆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闲步。小径继续向上,隐没在山上的荒僻地带,一直通向山顶。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后一抹微光下,俯瞰无限辽阔的远景,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凄凉的所在,在遍布乡间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们和几个迟归的劳动者擦肩而过。他们从田间归来,背上背着茶捆。这些农夫,外貌有点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蓝布长袍,他们经过时都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高处没有树,只有茶田与坟墓相间,坟墓不过是些古老的带莲花座的花岗石菩萨小塑像,或者闪耀着残余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别是,我们周围还有一些未耕作过的空地,有悬崖和荆棘。 
  再也没有人经过,光线也暗了下来,我们休息了片刻,接着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一只带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种轿子似的东西放在新翻动过的土地上,还有一些银纸做的莲花和一些还在燃烧的炷香,显然有什么人恰在今晚埋到了这底下。 
  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样子。日本人活着的时候那么滑稽可笑,实在难以设想他们在后来的宁静和庄重中会是什么面目……不管怎样,我们离这个死人远点吧!我们会吵醒他的,他太新鲜,给我们的印象也太强烈了。走吧,去坐在别处,坐在随便哪个古老到里面除了尘土以外已经一无所有的坟头上。在这个高度上,我们俩还在明处,而山谷里,底部已经消失在阴影中,我们就在这儿谈谈吧。 
  我要和伊弗谈谈菊子。多少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害他,又不显得可笑。再说,这儿清新的空气和脚下壮丽的景色已经教我平静了许多,使我以带点蔑视的怜悯眼光看待自己的怀疑和他们的事…… 
  我们首先谈到动身去中国或法国的命令,这是早晚要下达给我们的。不久我们就得告别这轻松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离开这偶然让我们驻足的日本郊区,还有这花丛中的小房子。伊弗对这些东西的留恋比我更甚,我很理解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间歇还是他那艰苦生涯中的头一次。从前,由于军阶低,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异国上过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鸥与陆地接触多。而我却任何时候都备受优待,在各种各样的地区,都享受到与这儿大异其趣的小住房,对它们的回忆,至今还萦回脑际。 
  为了观察,我冒险对他说: 
  “离开这个小菊子,你可能比我还要难过吧?……” 
  我们俩之间一阵沉默。 
  这以后我走得更远了,干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总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讨你喜欢……我就不至于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总之……” 
  他瞧着我,非常吃惊: 
  “不算你的妻子,你说的?——不!不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们俩之间,从来不需要多说,从他的声调,从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尽管他心里会有内疚,因为他已经不是单身汉,不像从前那样是个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么,她就神圣了。我以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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