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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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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风声在山谷里吼叫。海湾的整个水面,被雨点敲击,啪啪作响,处处激起一圈圈旋涡,在剧烈的动荡中呻吟叹息,来回奔跑。 
  对初次登岸者而言,这天气真是太恶劣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伊弗说道: 
  “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伊弗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①,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①作者用棺材一词,形容一种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顶盖上敲打,我一点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长着狨猴①般的脸蛋,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①狨猴,南美洲产的一种猴。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为挣钱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的人力车夫,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湿淋淋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老板!”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百花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百花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百花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译,又是洗熨工,还是个暗中拉皮条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长崎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长崎!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机器人,我的车夫!我见惯了中国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似乎在告诉我,过不几天,就是这个车夫……哦,不,我还不想公开道出,这可能有使菊子过早地、不公正地丧失名誉的危险…… 
  对,我们刚才停了下来。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顶,像一个就要把我们禁闭在这陌生角落里的顶盖。真的,一点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乳香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满可以自认为在任何一个地方。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百花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湿淋淋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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