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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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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给打凿成神灵的模样,在那飞花碎玉的流水和万绿丛中,我们瞧见它们兀立着,有时是普通的山岩,有时却像灰色的幽灵,有胳膊有脸,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会让大自然保持自然,哪怕在这荒僻的角落,他们都得给它打上某种雕砌造作的印记,或者把它装扮成可怕的幻影和鬼怪。 
  我们一路颠簸、摇晃着,飞快、飞快地向前滚动,即使是在陡坡上,车夫们的双腿也毫不懈怠,我们一直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这默默无闻的树林中,居然有一条架有电报线的、堪与法国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委实令人感到意外。 
  将近中午,正值骄阳似火之时,我们在路边一家茶舍歇脚,这家茶舍服务周到,且有浓荫覆盖,透着山间的凉意。一股淙淙作响的清泉,直引入室内,看上去似乎奇迹般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后流入一个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我们吃的红瓤西瓜,在泉水中浸凉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继续上路。 
  现在到达了城墙般环绕长崎的群山高处。不一会我们就会望见山那边的地方。此刻我们在高山地带奔跑,只见遍处皆绿,醉人的绿。蝉儿到处演奏它们响亮的乐曲,阔翅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飞舞。 
  然而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热带地区那种炎热门人的永恒的稳定景象,而是温带地区夏日的辉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种更为鲜嫩的绿;是秋季会死去的那种且长且柔的杂草;是如同我们国家的那种季节性的较短暂的魅力;是我们乡间九月灼热的下午那种可人的倦意。这些树林,高悬于山坡之上,远看颇像欧洲的树林,简直会把它们当成我们的橡树、栗树和山毛榉。这些屋顶盖着茅草或灰瓦的小村庄,一簇簇散见于山谷之中,也与我们的十分类似,竟让我们感觉不到已远离祖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确切表明这儿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阿尔卑斯或萨瓦的某些阳光普照的风光。 
  只是到了极近处,那些植物才令人惊讶,几乎全是没见过的;飞过的蝴蝶太大、太奇特;香味也很异样。而且,我们像在欧洲一样,用眼睛在这些远远瞥见的村庄里寻找教堂和古钟,却哪儿也没找见。在道路的隅角,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耶稣受难像。不,守护在这乡间的宁静之上,在这中午默默的困倦之上的,是一些无法理解的神灵,他们和西方的神灵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到达第一座峭壁的巅峰后,我们看见山的另一边,展现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坦得像一片绿茸茸的大草原,远处有一处海湾,那里的海却像是一潭死水。 
  车夫们说,我们得沿着面前这些曲曲弯弯的小路,下到平原,穿过去,再翻越挡住我们视线的尽头那些山包。 
  这下可让我们吓坏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寺庙竟那么远……该怎么办今夜才能回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们在高大的乔林里休息了一会儿。树荫下有一座供奉谷神的花岗石古庙,外表阴郁惨淡。祭台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凶恶地龀着牙咧着嘴。林中树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细流轻轻流淌,树上的叶子寂然不动,色浓如墨。 
  一群搬运工,有男有女,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凉快的地方歇脚。这吵吵闹闹、稚气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蓝布衫。他们当中有一些很标致的阿妹,同样以运货为业,有着结实的胯骨和晒成赤褐色的面孔。他们至少有五十来人,都把货物装在长竿尽头的篮子中:这是一支运输队,一支由人组成的货运队。在九州岛的一些路上,常会遇上很多这样的队伍,这儿既不走马也不通车,也不像那个已很开化的大岛本州似的有了铁路。 

  横穿平原时,休息过来的车夫们撒开腿,拖着我们跑得飞快,他们一件件脱去碍事的服装,把汗水浸湿的衣服放在车厢内我们的脚下。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万里无云的中天,在强烈的光照之下,我们就这样穿过一片无垠的稻田。有着春天般鲜嫩色泽的单色稻田,全靠肉眼难辨的无数小水道维持,在我们周围,如同铺展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一样,空旷而单调,一色的绿,犹如天空一色的蓝。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电报线继续沿着路边延伸,像我们那儿一样挂在电线杆上。周围远山环抱,隐隐地笼着一层日间的薄雾,越来越像欧洲的景色,——例如伦巴第的平原,它那单色的牧场和无际的阿尔卑斯山。只是,这儿天气更热。 

  我们第三次休息的地点在平原尽头,一条激流岸边,一个大村村口的一家茶舍里。 
  我们的车夫为恢复体力,让人端来几盆米饭,以类乎女性的优雅动作,用筷子吃了起来。人们聚在我们周围。一大群阿妹,带着礼貌的好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当地所有的娃娃都来围观了。 
  在这些黄皮肤的娃娃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我们的怜悯,这是个患水肿病的孩子,长着一张温和美丽的脸,他双手捧着赤裸着的鼓胀的小肚皮,肯定过不久他就会送命的。 
  我们给了他一点日本零钱,可怜的小家伙快乐地笑了,朝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然而今后他不可能再看见我们,他无疑即将回归到日本的地下。 

  这个村子的房屋与长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纸板筑成,也有着同样一尘不染的席子。沿着大街有一些店铺,出售各式各样有趣的小东西和许多杯、盘、茶壶。但绝无我们乡间那种粗笨的陶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细瓷的,且饰有清淡优雅的图画。 
  我们跨越了另一串较低的丘陵,来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还有一些长满芦苇和莲花的水渠。我们的车夫已经逐步脱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体了。汗水在他们黄褐色的皮肤上流淌。我的一个车夫,来自以文身师著称的尾张县,全身文满了精细得出奇的图画。他那均匀地涂成深蓝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夺目的粉红色牡丹花环和精美的图案。一个服饰华丽的太太占据了他后背的中心位置,这个特殊人物的绣花衣裳顺着他的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长跑者结实的臀部。 

  我们的车夫在另一条激流的岸边停下,微微喘息着,请我们下车。前面的路不能走车了,只能踏在石头上涉水过河,并沿着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径继续步行。 
  他们中的一个留下,负责看守车辆,其余的跟随我们走,为我们充当向导。 
  不一会儿,我们就在浓荫之下,在山崖、树根和蕨草之间的一条林中小径上攀登。隔好长一段距离会冒出那么一尊古老的花岗石偶像,已经蚀损了,长满苔藓,十分难看,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这树影密织的小径里,对往事的回忆突然令我心潮激荡,这突如其来、令人肠断的感觉,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无边无际的树丛下的绿色的幽暗,这太繁茂的蕨草,这苔藓的芬芳,以及我前面这些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所有这一切,蓦地带着我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将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华岛的大丛林……自从离开那甜蜜的海岛,我常在我曾经徘徊人生的不同国度,体验到这种痛苦的联想,像一道闪电使我一惊,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给我留下一丝隐痛,且亦转瞬即逝…… 
  然而,忆起这太平洋列岛难以形容的迷人风光,我总不由地产生内心骚动,可能早在我今生之前,这种骚动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层。每当我试图谈到它,便感觉遇上了一个不大容易理解、对我来说甚至是深奥莫测的命题……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区域,我们钻进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乔林,这种树的叶子稀疏细长,色泽很暗,它们是那么密,那么高,那么细,那么直,简直像一片巨型的芦竹田。一股冰凉的急流,在灰色石块的河床内,哗哗地在树荫下流淌。 
  终于有一些石级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是第一道牌楼,由于年深日久,已经变形。我们走进一处封闭在峭壁之间、长满杂草的类似院落的地方,那儿有一些巨石凿成的神像;梳着高高的发髻,面孔上长着地衣,像举行会议一样端坐成行。 
  接着是第二道牌楼,用雪松木做成,造型复杂,带有尖角。左右两边的铁栅笼内,分别立着所有寺院门口不可或缺的两尊门神:一红一蓝两个魔怪,仍然试图以他们已被蛀蚀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胁状,以他们愤怒的始终不变的姿势吓唬人。他们身上布满着许多写有祷词的嚼碎的纸团,都是进香者经过时扔给他们的,他们身上、脸上,眼睛里,到处粘着这些东西,使他们看上去益发可怕了。 
  第二进院子封闭得更严,和第一进院子一样,是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这是那种僻静凄清的院落,内有花岗石神像和坟茔。我们一进去就听见不露形迹的瀑布在哗啦作响,好像是地下水在奔腾。信徒们每年仅在一定的时候到这儿来,两次朝山进香之间,杂草有充裕的时间侵袭那些石板,尽可能高地长出一簇簇绿色的羽冠去寻求太阳。殿堂坐落在深处,有悬崖绝壁俯临其上。从崖壁垂下的藤本植物,盘根错节,犹如满头乱发一般。 
  中国、安南、日本,都习惯于像这样把寺庙藏在某个地方,在树林当中,在井一般的深谷的半明半暗处,甚至在阴暗发绿的岩穴里;或者大胆地将它们掷于深渊之上,让它们栖在荒无人烟的最高的高山之巅。远东地区的人以为,神灵都乐意呆在奇特而罕见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处锁上了,但是,隔着门上镂空的铁条,可以看见里面有几个徐金偶像,静静地坐在古老的红漆宝座上闪闪发光。 
  就寺庙本身而言,它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和日本乡间所有的寺庙相仿,处处都有点雷同。它的特异性仅仅在于所处的位置:它的背后,几乎紧挨着它,谷地突然终止,为陡直的山崖所封闭和阻塞;寺庙的墙壁和周围险峻的崖壁之间,一个隐蔽角落里,刚才听见的瀑布带着永恒的巨响直泻而下,一个阴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麦束状的水柱从高处冲进浪花翻滚的水窟,猛烈地晃荡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间溅起大堆的白沫。 

  我们的车夫迫不及待地跃入冰凉的水池,游泳、潜水,在巨大的淋浴龙头下,边玩边轻轻发出孩子般的叫声。我们瞧着眼馋,也脱去了衣衫,像他们一样跳进水里。 
  冷水的刺激使我们惬意地恢复了活力,后来我们在岸边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接待了一次意外的来访:一只可怜的老猴和它可怜的老伴(即看守庙门的和尚和他的女人)从一扇小边门出了寺庙,走来向我们施礼。 
  按照我们的要求,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他们那种“过家家”的晚餐。内容有米饭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鱼。他们将饭菜盛在细巧的蓝色小碗里,用雅致的漆托盘端上来,我们和车夫一起坐在哗啦作响的水潭面前,在清凉的雾气和小水滴中,分享我们的斋饭。 
  “我们离家多么远了啊!”伊弗突然堕入遐想。 
  啊,对,的确,是这样,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显的事实,一眼看去,真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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