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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植物-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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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看彻底,或者不愿意看彻底的事被胖老板无意中慧眼识破了,被他毫无遮拦
地看出了事情的本质,一语道破了。

    在刘波这样望着她,和被她同样望着的时候,他们被提醒要想着心里最美好的
事……

    若干天以后她捧夹着这些照片站在街边打的,心里充满了怪异感。她是捧住了
自己也不是太清楚的未来了吗?每一张都是他们做亲密状地挨靠在一起,或眼神交
错,或胳膊交错。她不知道这些照片捧回去以后要摆放在哪里。是主要给自己看还
是主要给别人看。她突然地想到那间紧紧密密的房东的屋子里,是没有放这些照片
的余地的。

    她拿到的是二十七日晚上的火车票。老总指定她去安徽农村采访,写一篇关于
农民农闲生活的稿子。“我国人口中农民所占的比例,正如我国人口所占的世界人
口比例。所以农民的生活我们一定要关注,关注他们的劳作,也关注他们的农闲。”
老总再也不提这些重要人口中的一部分人寄来的那份厚厚的特快专递。这一天刚好
是刘波的三十一岁生日。她给刘波买了一个非常大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像北极
地的冰川垂满了蛋糕的四周。

    她将衣服,还有几本书、音乐带,一股脑儿地塞入大帆布袋。呼机“嘀嘀”地
叫起来。她抓过来看了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她听见刘波在屋里大喊“穿上外衣!”

    好像要下雪。空气凉丝丝的,低低的沉重的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着。这凉丝丝
阴沉沉饱含了水分的空气在她冲身而人的一瞬间,将她激灵得打了一个哆嗦。

    “喂,小莫吗?”

    她问。

    “嘿,是我。我说快新年了吧,第一祝你新年愉快,第二呢,你也知道,现在
外头房子都不好找,房价都贵得要命,像咱们这个地段的,怎么的也要两千左右一
个月了,我想呢,你也不容易,我呢,也不大容易,明年咱们是不是涨点儿,大家
都说得过去就行了,你说呢?”

    冰凉的电话听筒在她同样冰凉的手心渐渐地变暖变热。杂货铺的老板背对着她
正吃着方便面。但即使是这样,她也能看出那个端碗的后背上面冲向着她的无数只
耳朵,像一面长满了耳朵的墙。

    “你看怎么着,要不咱们面谈?”

    “你说吧,我今天晚上出差要走。你说吧。”

    “这么着吧,我也知道你挺不容易的,明年开始每个月加三百,就是说一千八
百一个月的,你看行不行。”

    她把房东的电话告诉刘波。刘波大骂房东王八蛋,说这些王八蛋房东就欠再来
一次革命。拿着共产党的房子白住不算,还这么黑地挣钱。想了一想又骂自己,说
有志气倒是不住啊,干嘛还孙子似的到时候乖乖把钱送去;又说“要不你跟我回家
住去算了,咱们领证儿结婚吧,证儿一领的,左右街坊也就认了你是我们家的儿媳
妇了,也就不受这些王八蛋的气了。”

    她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他的茁壮的脖子。
他握住她在脖子上缓缓来回游动的手,靠到自己的额头上。许久,他轻声说“真的
我们结婚好吗?”她回答“不如就是现在吧。”刘波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挣开刘
波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摸到他的耳朵,又顺着耳朵抚摸他的脉搏涌动的脖子,然
后俩手悄悄地穿过他松大的毛衣领子,顺着肩胛滑入。他的结实的身体温暖滑润,
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她啼啼自语着,觉得自己就像刚才门外低悬沉重的云,在这时
就要化作雪花飘下来了。刘波仰头迎吻她垂伏下来的脸。她说“这些讨厌的衣服啊,
我飘不起来……”

    刘波想要起身去收拾刚才胡乱脱扔在地上的衣服。她抱住他说“别,别。”她
说让它们就那样呆着吧,让这儿像一个战场。人类一旦没有了战争会想念战争的。
想念中的战争比真正的战争要好,好得多。不会有人跟这些衣服一样没有生命地躺
在地上,不需要付出代价。所以这样的和平年代男人喜欢打游戏机女人喜欢和男人
做爱。刘波依然眼神飘迷。他抱着她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你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做
得这么好,有时候却又像不是你了;她笑着说怎么不是我了;刘波说反正不是现在
这样的你;她说你就记着吧,但凡碰到房东加房租啦,杂志社少给我奖金啦,路上
的野猫野狗追我啦,这种无处伸冤的事情,我就是这样了。刘波说那我以后但凡想
了,就先找野猫野狗的等在路上追你,或者假充房东呼你,让你把增加的房租交给
我;她说好啊;又把起身子来看刘波,说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我额上的常青藤……

    她那样看着刘波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颗残留在伞上的水珠,在最后的一点停
留之后毫无希望地向泥土中摔落而去。

    刘波却咧嘴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有点怕结婚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结婚——
我觉得你是不喜欢那种结婚的仪式,我们可以把它搞得不像结婚,可以把它像照片
一样地做旧;如果你觉得那样有欠于浪漫,那我们就把它弄得像人家的银婚金婚一
样,庄重而不……她笑着低下了头,直抵到刘波的下巴上,皱巴巴的头发盖了刘波
一脸,让刘波无法张嘴再说下去。

    他们在床上躺了很久。她始终不让刘波去收拾满地零散的衣服,反复地说就这
样吧就让它们这样吧。反正你收拾了也等于没收拾,穿好了也是总归要再脱掉的。
但是为了能够有东西再让你去脱掉,你也总是会去把自己重新穿整齐的。那么多那
么复杂的,一件又一件。她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他们睡着了,醒来又说。他
们睡一会儿,说一会儿。在睡着的时候背对着背好像两颗毫不相干的星球,醒过来
又相互地抱在一起像重新又认识了一样。这样一直挨到天空蒙蒙发黑。

    刘波送她去火车站。

    无论哪个车站都一样,彻夜白日地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张在那儿,永远食欲旺盛
地在吞吐着大量的人流。刘波把她送到检票口就走了。她回过头看见刘波一眨眼的
工夫就被身后涌上来检票的人流淹没了。她想这真是可怕啊,如果现在有人坚定地
对她说,关于刘波只是她的一个幻觉,可能最终她也会相信的,这将取决于说这些
话的人的坚定的程度。她想这真是什么都无法确定了,生命的存在与否在某些时候
完全地把握在别人的一种语气之中。

    已经有人被她堵在身后了。人们使劲地用那些装在大包里面的、鼓鼓囊囊的身
外之物撞挤她,大声地喊走啊走啊,你是不是有病,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想对啊,好狗不挡道。

    她躺在中铺尽量靠里面的地方。人们为了放行李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她戴上了耳机。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悲壮,无奈,又似乎有一点点
透亮的阳光若隐若现在前方。有人终于从她的腿旁拿走了包。总有地方可以不断地
放下这些包。当列车像咳嗽了一下似地开始慢慢向前滑动,柴可夫斯基用他的小蝌
蚪音符们带领着庞大的乐队,在列车晃动着的昏暗中冲向落日余晖般的辉煌。

    她从枕边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刘波塞在里面的杂志。列车向前咣咣当当。

    她觉得人的身体在这种均匀的摇晃之中会多少归属于一种片刻的安宁。有一种
似乎永远存在于我们视网膜深处的隐隐约约的橘黄色,一些远在婴儿时期的不自觉
的记忆,一些已经远离了我们的平和的温暖,一种面向前方的莫名的渴望,让人们
会在列车出站后最初的行进中保持相对的沉默和相应的尊严。

    缓缓向前延伸推动的火车,像是一条被人遗志在街边的废弃了的电影胶片,在
沉默的夜色中随夜风徐徐展开。每一个亮着白色灯光的“格”里都隐藏着人们自己
的故事,顺着他们各自的现实时空无限向外延长。没有最佳男主角,没有最佳女主
角。每个人都忙碌而热切。忘情地扮演着自己。大家忙于相聚,忙于分别,忙于欢
笑,忙于挣钱,忙于失去,忙于流泪,忙于奔波,忙于七情六欲。人们管各自的剧
情都叫做“命运”。命运像一条船,在各自的航道中拐弯,起伏,停停走走。

    她惊讶地在杂志上看到一则趣闻,说那首极具代表性,也是她自幼十分喜欢的
老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中被人们唱了快整整五十年的那匹老马,在俄罗斯的原歌
词里是一个心爱的姑娘。

    她反复地想着那几句歌词:“……你看那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只
恨那财主要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她清楚地记得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妈妈唱这首歌时,她趴在妈妈的腿上哭
了起来,她就像看到了可怜的老马,无力而越来越远地在冰天雪地里走去。很多时
候她在心里将这匹老马和她童年妈妈的记忆联系在一起。但在今天夜里在这个晃荡
着远去的车厢中才刚刚明白,这匹老马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那匹往年在八亿人嘴上
唱了近五十年的老马,没有。她再次想到假如人们坚定地告诉她刘波只是她的一个
幻觉,假如她现在突然的醒来是在另一张晃荡的床上,她不知道会认同哪一个现实,
是别人告诉她的,还是自己一直认为的。

    她想起她小时候要理解的是英勇的自卫还击战,而现在她要接受的是两国友好。
她南方的邻居在一九八三年的自卫还击战中英勇牺牲了,而邻居的弟弟在事隔十年
后的九十年代,忙于和越南人做贸易生意,乐呵呵地说着一两句越南话。一切的是
与非似乎都在随着人们的现实要求和隐藏在远方的欲望而随时地变更着。她不知道
她在上大学时读到的达尔文关于人类演变的《进化论》是否是当时那个达尔文阐述
的观点?是否这本书的翻译者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自己关于人类的观点?就像《三
套车》的歌词翻译。

    在这样一个动荡摇晃的夜里她又梦到了她坐在那间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咖啡室里,
等着不知道是谁。粗木条隔成的墙,投影在地面、桌面,形成大大的黑色方格阴影。
裙据在桌边飞舞。并非感觉到有风。丝绒般的玫瑰妖艳地盛开在黑色的桌上。白色
的咖啡杯子捧在手间像捧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太阳。她甚至闻到了袅袅的咖啡香。她
在梦里想她在等谁呢,是谁会来,谁会穿过这些黑色的木条投影,坐到她的翻飞的
裙裾边。

    她仍是没有在梦里见到那个似乎在等的人。梦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重新回到北京的那个傍晚,北京的天空正飘着雪花。曾经肮脏、纷乱的车站在
纷扬的雪花中竟然显得整洁了,善意了,有了那么一点轻柔美丽的意思。人们擦肩
而过的种种撞击,因为身上更加饱满的冬衣而显得温厚柔软,像极熟了的朋友迎面
而来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

    她感觉到在心里悄悄升起的一点怡然,像一片温暖的火苗,渐渐光亮。空中飞
旋飘落的雪花诉说着点点滴滴这个城市和她的。她想人多少还是在本能中保留了一
些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如果人们能排弃物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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