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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他扬起手,向那两个老人怪笑。
两个老人露出害怕的神色,匆匆地加快脚步,再不回头。惊魂初定,杜晓强稳稳神察看自己。还好,身上的零件全都完好无损,只是套头衫被人扯开,从脖子那儿一直扯到腋下,望上去有点儿像半袒半披的袍子。幸亏里边还有一件牛仔背心,杜晓强索性将套头衫脱了下来。如此一来,牛仔背心上缀挂的那些铜钮扣就在阳光下熠熠地闪耀着,让人显得更酷更帅了。
杜晓强就这样酷着帅着来到巷口,才发现前面是健康路。顺着这条路走到头,离音像城也就不远了。
健康路也是一条热闹的主干道,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杜晓强在阳光下昂首阔步,一路上颇引来了一些少女的注目。于是,杜晓强走得愈发轻捷,走得愈发得意,是的是的,天下很大。是的是的,芳草很多……
只是——,只是欲望被压抑着,让他的心底仍旧藏着浓重的抑郁。
杜晓强在102 路电车上挨揍的时候,翁怡心正在菜市场里为母亲采购。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老了老了,正是互相做伴的时候,没想到老两口却分居了。往常在外面采买的任务都是父亲承担的,母亲虽然也能自力更生,但是毕竟腿脚不便。老人要多吃富含维生素的蔬菜,多吃豆制品,还有脱脂奶。翁怡心挑了一些西芹、柿椒、黄瓜、西红柿什么的,然后又买了“放心豆腐”和两罐脱脂奶粉。冷冻食品选的是饺子,汤圆和灌汤包,每样都买了两斤。这是战备物资,不想动手做饭的时候,可以凑合着填饱肚子。
按响电子门铃,听到里边传出母亲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翁怡心觉得心里像有爪子刨着一样难受。过去这扇房门后面住着两位老人,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自有一份充实一份温馨。可是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老人了,这套房子仿佛成了被遗弃的洞穴,只需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那种冷清和寂寞。
母亲将房门打开的瞬间,翁怡心颤着声喊了句“妈”,随即下意识地将母亲紧紧抱住。
“哎哟,瞧你瞧你,汗唧唧的,还不快去洗洗。”母亲似乎对她这种过分的亲热有点儿不以为然,她轻轻地推开女儿,然后又趿着拖鞋回了自己的卧室。
翁怡心不能不在心里暗暗感叹,出了这样的事,受了如此的打击,母亲居然没有半点儿沮丧之态,瞧上去倒愈发精神抖擞,目光灼灼。没错,真是仇恨也可以使人意气风发呀。
翁怡心洗了脸洗了手,又把买来的东西归整归整,放进了冰箱,这才到卧室来看母亲。她推开门,只见母亲在窗前纹丝不动地站着,手里捧着望远镜。那是一架老式军用望远镜,黑褐色的镜身上已经有许多地方磨出了黄铜色,皮挂带扭曲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原色。望远镜是父亲在地质队工作时的心爱之物,翁怡心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端着望远镜,凑在她的眼前,让她看星星,看月亮。母亲在看什么呢?她怎么会有这种兴致。
翁怡心走过去,诧异地说,“妈,干什么,指挥打仗啊。”
母亲闻声转过头,她一边示意女儿过来,一边说:“来来来,看电视呢。你瞧瞧,好看得很。”
翁怡心疑惑地接过望远镜,按着母亲指点的方向往外看,往下看。那望远镜虽然很旧很老了,但镜头依然很清晰。先看到的是几根树枝,蜿蜒虬曲,攀附着寄生的藤蔓。浓郁而肥厚的大树叶和寄生藤的小叶片都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能辨得清叶齿和叶脉。
翁怡心说,“妈,看到了。桉树叶长得肥油油的。那藤子,是爬墙虎吧。”
母亲说,“不对不对,你再往外看,看院墙那边——”
院墙是个很容易找到的大目标,翁怡心把镜头慢慢往外移,一下子就看到了红砖墙,看清楚了红墙上的砖疤和灰水泥勾填的砖缝。一块块水泥预制板平铺着,上面灌了防水的沥青。那是依墙建店,盖的一排临街门面房。
“妈,你说的是门面房?这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玻璃房顶了吗?看玻璃房顶。”
翁怡心看到了,有几间门面房的房顶挺别致,像高级轿车的天窗一样,嵌着厚玻璃。
“嗯嗯嗯,玻璃房顶,”翁怡心看到玻璃后面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下意识地调节着望远镜的焦距,玻璃下面的人影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了。
“那是你爸爸。”
翁怡心的手哆嗦了一下。她也看清楚了,的确是父亲的身影。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像是被压缩了一样,有点儿矮,有点儿变形。他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直起腰,时而俯下身,他在干什么?
“嗯,我爸他忙什么呢?〃 翁怡心不解地说。
“你还没有看清楚?〃 母亲忽然笑了,”他在铺床啊,他再也整不完他那个床铺了。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早着呢,他就急不可耐了。这个老东西,他就想搂着他那个小贱货。“
翁怡心笑不出来,她使劲儿皱了皱眉。如此粗俗的话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很痛心。
有了这句开头,母亲就没完没了起来。
“你还没有看见呢,那是电视连续剧,一出接一出。等到了晚上,灯亮了,你就看那皮影子戏吧。老东西和那小贱货一起做饭,一起洗衣服,一起擦脸擦身子。就是那张床,两个人就滚在那床上睡觉。睡就睡吧,还一个杀猪,一个杀鸡,拼命地叫。”
母亲双目放光,神采奕奕,两个颧骨上居然泛起了罕见的潮红色。
翁怡心完全沉默了,她实在无话可说。每天有这样的电视连续剧要看,母亲显然过得很紧张,很充实。
母亲应该活得恬静,活得淡然。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母亲会平静一些,会适应这种生活的。翁怡心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收拾起那个望远镜,与母亲聊起了别的话题。
“妈,你的腿怎么样了?〃 ”你别说,让那小贱货治了治,感觉还真不错。
“母亲拍拍那条病腿,笑着说,”我还等着她呢,可她再也不上门了。“ 一扯,又扯上了桑乐。
“也就是用中药用灸法吧,回头我去找找别的中医。”翁怡心接了一句,然后再转个话题说,“妈,你现在饮食怎么样?我想这段时间住过来,给你做做饭,陪陪你。”
“别,别,妈自己做自己吃,还省事,还简单。再说你那边,也是一家子。”
翁怡心说,“我那边好办,我每天拐过来买买菜做做饭,照顾照顾你。那边呢,有他爸爸照顾照顾家,照顾照顾晓强。”
“哟,那可不成。”母亲眯起了眼儿,“你就那么放心?你还是看好家,看好你们家那两个男人吧。”
翁怡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母亲会用这种语气。这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一种悻悻的尖刻。
稍顷,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恢复了平日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
“怡心,你是不是还要去看看你爸爸?〃 翁怡心揣摸着母亲的心思,没有回答。
“我来看看,你买了点儿什么东西?〃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她打开冰箱门,挑捡着翁怡心带来的那些速冻食品。”这袋韭菜馅饺子,给你爸带去。
还有这个,黑芝麻汤圆。这个老不死的,爱吃甜食,也没见他得糖尿病。喏,这个灌汤包,给他带一份……“ 翁怡心暗暗地发笑,这些东西本来就买了两份。方才存在冰箱里,就是打算带给父亲一份的。
虽然母亲说了,不用她照顾,翁怡心还是不忍心这样就离开。她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终于想起可以替母亲完成的一桩重活,拖地板。翁怡心抓起拖把,将所有的房间都拖了一遍,心里才觉得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父亲离母亲只不过是一望之遥,然而翁怡心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这段距离的漫长。翁怡心的双腿又沉又重,她的步子又小又慢。那排临街的门面房开着不同的店铺,翁怡心就像闲来无事随意逛街的人一样,不慌不忙地挨着店门一路走一路瞧。
在一家挂着“上海服装店”招牌的裁缝铺前,她忽然站住了。
“喂,请问,你们做不做窗帘?〃 小裁缝赶忙起身相迎,”做,做,请进来,请进。“
翁怡心迈迈腿进了店。一台做活用的缝纫机摆在墙边上,头顶悬挂着几件做好和没有做好的男女衣裤,几种常用的布料摆在木案上,案角随意地撂放着一架陈旧的蒸气熨斗。看得出来,生意很冷清,小裁缝显然很想揽住这档活儿。看到翁怡心两条腿进了店,小裁缝又“坐,坐”地搬来了木凳。
“要做多大的窗帘?带尺寸了吗?〃 ”嗯,长,也就是七八米吧。宽呢,有个三米就成。“翁怡心在心里计算着。
“不对吧,哪有这种窗子。”对方赔着笑脸。
“我就要这个尺寸,能不能做。”翁怡心不容置疑。
“能,能,你说什么尺寸就什么尺寸吧。”小裁缝伸出手,要她拿窗帘布料来。
翁怡心说,“你这儿有什么窗帘料吗?〃 小裁缝说,”你想要什么价钱什么料子的,我可以给你进。“
翁怡心摇摇头,“哟,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做好呀?〃 ”快,明天中午你来取。
“
“不行,我这就想拿走。”翁怡心指着木案上的布料说,“你看看那里边的料子怎么样,凑合着能用就行了。”
小裁缝笑了,“行啊,只要你相得中,我这儿做,也就十分钟。”
翻来挑去,选中了一种褐色的化纤布,大概是做裙料的。翁怡心看了又看,只能拿它凑合了。
翁怡心在木凳上坐下来,不到一刻钟,一条大窗帘果然完成了。七米多长,三米多宽,两条长边上各自缝缀了十几个窗帘环。小裁缝做完活,翁怡心展开来看,她忍不住笑了。瞧这大窗帘的样子吧,实在是太怪了一点儿。
翁行天的汽修铺离那个裁缝店不算远,当翁怡心的身影出现在门面房前的时候,汽修铺的几位师傅不约而同地大声和她打着招呼。翁行天闻声而出,他搓着手,喜滋滋地望着女儿。夕阳在翁行天浑圆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上镶出明亮的银线,使他魁伟的身躯愈加轮廓分明。
“爸。”翁怡心带着复杂的心情叫了一声父亲。她希望父亲是健康愉快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流溢出的那种潇洒那种活力,又让她隐隐地有些不悦。
“噢,妞妞,你来看爸爸呀。”父亲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那份复杂,他展开双臂亲热地抱了抱女儿。然后就带着她进了那个小巢。
在翁怡心的眼睛里,这个临时隔开的小屋是寒酸而可怜的。沙发床垫就放在几块木板上,旁边是木桌和木椅。桌子和椅子已经破旧,虽然擦刮过了,然而上面还是留有许多可疑的油迹。墙角摆着一个木包装箱改制的小柜,里边塞着脸盆牙具和做饭的炊具碗筷之类的杂物。在包装箱的上面放着父亲的那个变了形的老牛皮箱,它像纸板一样硬撅撅的。前墙上嵌着一个火柴匣似的窗式空调机,而那个不起眼的小冰箱看上去就更像是一个玩具了。
翁怡心把那个小冰箱打开,将带来的冷冻食品放进去。然后她直直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不可怜父亲,她不能不心疼父亲。
“爸,你也太能委屈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