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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敖:红色11-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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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卡曾:龙头,你看来是文明人,并且饱读诗书,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向往,罗宾汉那种野蛮人。

  龙 头:一点没错,我喜欢过去的罗宾汉和未来的欧卡曾。

  欧卡曾:我喜欢现在的龙头,和挂在墙上的那件皮袍子(看着墙上)。

  史处长:龙头啊,你看欧卡曾贼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皮袍子了。

  龙 头:这件皮袍三共最喜欢,我猜这共产党一直想共我的产。

  它是我家祖传的,它的价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孙,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东北产的一种像狸的小动物,能爬树,它的皮在皮货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统志》这种书中就有记录。能穿上这件皮袍子,表示过去家里是有钱人家。欧卡曾对有钱人家一定有一种特有的嗅觉,他很识货,虽然只知皮毛。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我可以过来摸摸它吗?

  龙 头:(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欧卡曾:(边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门喀哒开了,班长伸手指向史处长。)

  班 长:史处长,接见!你律师来了。

  史处长:(抓起手边的文件)等了这么多天才来,真该死(哗啦哗啦拖着脚出去,门又喀哒关了)!

  欧卡曾:(好奇)龙头啊,处长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挂上了?我是说,怎么戴上脚镣了?

  龙 头: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挂上,这是牢里规矩。

  欧卡曾:什么罪啊,这么严重?

红色11(七) 
 


 
 

连载:红色11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作者:李敖  
 

  龙 头:共产党,可是是假的。他们调查局里内斗,他被局长沈之岳斗垮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者局长败者“匪”,他就给戴上红帽子,说他是共产党了。

  欧卡曾: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专抓共产党”的吗?他怎么变成共产党了?他如果是共产党,那么他抓的共产党,都该是假的才对,真共产党怎么会抓自己的同志呢?

 
  龙 头:说得也是啊,他如果是共产党,那还了得!他主持抓共产党,要制造出多少冤狱啊?其实,抓共产党固然制造冤狱,不抓共产党也照样制造不误。我讲个武汉大旅社命案的故事给你听。1959年,台北市武汉大旅社有一个客人叫姚嘉荐的上吊自杀了,警察局本来查清楚了他是自杀,因为他是菲律宾华侨,消息登在菲律宾报上,蒋介石看到了,认为会影响华侨投资,就下条子,上面八个大字:“查明事实,从严侦办。”结果调查局就朝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政治方向办下去。首先调查局派人抓了旅社的职员游全球,据游全球告诉我:“那是民国四十八年十二月八日,大约十点钟左右,我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两个人跑进来,问说: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给他看了以后,他说,好,你到楼下来。那时武汉旅社门口已经摆了好几部车子,我一上车,眼睛就被蒙起来了,开、开,开了大约个把钟头,到了一个地方,我下车还是他们抱我下车的。进了屋子,蒙的布才拿开,调查局的专员王琪就问我,刚才在旅馆,你叫些什么?我说,我叫,我当然叫,我又没犯法,我叫什么?还没讲完,王琪的手就过来了,一掴两个耳光。我说你怎么打人呢?调查局的人说,我怎么不打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调查局。我说,这是调查局?我又不是共产党,我是恨共产党才到台湾来的。他们说,你是杀人犯。我说我杀了谁了?他说姚嘉荐。我说,你们治安单位不是办了案,说是自杀的吗?他说不是,是你们杀的。我说,是我们杀的,凭你们说的就是我们杀的吗?他们说,你杀他干什么?我说,我没有杀他干什么。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我会随便帮人杀人吗?他们就不管了,把我拉出去。那天晚上就有四个人,两人是打手,一人问,一人笔录。打了以后,第二天晚上,就用两百支光照眼睛,一边打耳光,一边照眼睛,那种难受劲儿,唉,一边流眼泪,一边受光照,眼睛就像刀割一样难受。第三、四天以后,就更难受了,他们拿盐水给我喝,喝了以后,就不再给水喝了。不喝盐水也不行,不喝他揍你。然后持续三四天,不给喝白开水的时候,我渴得难过,要水喝。他们说,要喝就得承认杀姚嘉荐。我说,我承认好了,就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有很多人杀的。我说,你要我承认,我当然就说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不只你一个人。我说,不只我一个人到底是哪几个?我都没看到,是不是没到齐?他们说,都是你们旅社那几个。我说,我们旅社有两百多人,是那两百多个吗?他们说,譬如林某某啦……我说,就是林某某和我两个吗?他们说,还不止呢,还有其他人,好,游全球,你不要以为你骨头硬,你慢慢就会讲的。我说,这不是骨头硬不硬的问题,你既然要我承认,总要告诉我是承认哪几个人吧?然后又换了地方,这下子更厉害了,把我衣服剥得光光的,十二月天,就开着电风扇吹;还把电话线绑在两个大拇指,线绕在脖子上,他通一下电,我人就振跳一次,这样整法,或者拿鬃刷子在光脚上刷,我真受不了,于是我说,你要我承认可以,但是一定要告诉我有几个人杀,很多人杀?很多人是几个?七个?八个?九个?如何杀法?不然我只能承认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你一个人不可能杀。我说,如果我一个人不可能杀,我就没有杀人。好了,接着就是让我仰躺在一条板凳上,鼻子上捂一块湿毛巾,把辣椒水一滴一滴,渗过湿毛巾,滴进鼻子里去。我后来听别人说,还有一种刑,是把猪鬃插进尿道中,不过我没受这种刑。我从八号被打到二十四号,为什么我知道是二十四号,那天他们休假,其中一人说,妈的,游全球,就是为了你们,害得我们不能过Christmas。八号那天起,我几乎就没有睡过,他们四个人一组,六小时换一班,把我整得惨兮兮的。二十四号那天,他们突然说,你既然没杀人,可以交保,就叫来几个菜在里面吃。我因为十几天没睡,加上喝了点酒,被关在警卫室中,半躺半睡,感觉身体好像飘着一样,迷迷糊糊的,到了夜里一两点,又忽地把我摇醒,然后带我去看姚嘉荐尸体的幻灯片,跟我说姚嘉荐找我。我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他要找我?他们要我跪下。我说,我为什么要跪他,他又不是我杀的。但他们还是逼我跪。

  他们说,我不承认也要盖章。我说,我不承认当然不盖章,他们便一个人抓起我的手盖章,一个人照相,等抓到我的手往自白书盖上的那一刹那,抓的人闪到一边,照的人就照下了我单独在盖自白书的镜头。我在调查局待了五十天,只有第三天检察官来过一次。我说,报告检察官,我是冤枉的。他说,好,你是冤枉的,问了一点笔录就走了。移到看守所后,检察官来侦讯,我又说,报告检察官,我冤枉。调查局的人马上当着检察官揍我,而且破口大骂:他妈的王八蛋!叫你不要翻供你偏要翻供。我说我冤枉怎么不讲。他们就跟检察官说,一切照以前写就是了,写完,他要我盖章,我不盖,他又打,说,你非盖不可。不得已,我只好盖。盖下之后,检察官就回去了,我也被还押看守所,那时调查局的人员一分钟也没离开,第二天,又把我押回调查局,又整整一个月。一回去就打,他们说,王八蛋你,你还翻供。我在调查局总共八十天,到正式公开审判的前几天,他们才把起诉书给我。上面所说的,就是游全球亲口对我说的故事。这件命案,多人被判死刑,案子拖了十七年下来,游全球捡回了一命,判了十五年,可是已经坐了十七年的牢了,多出的两年算送给政府当权人物了。当年他们被抓时,一双皮鞋是二十块钱,十七年后,一双皮鞋已经上千元了。

  余三共:(坐起来)比起游全球来,除了华老师外,一般人所受的刑求真不算什么了。

  龙 头:真不算什么了。我有一个朋友,长得壮壮的,反应又有点迟钝,他出狱后,我请他吃饭,我问他被刑求的情形,他笑着说只被打了耳光,没被刑求。我说听说耳光打得你连牙齿都给打掉了,这还不算刑求吗?他说:“太轻了,不算!”他这话说得多么气派,这句“太轻了,不算!”使我想起美国拓荒时代的英雄丹尼·蓬。丹尼·蓬的家人是1717年从英国移民到美洲的。年轻的他,曾驾着篷车,跟印第安人周旋。

  他亲眼见过自己人被印第安人剥过头皮。他多年深入蛮荒的勇敢和经验,使他多次死里逃生,成为开拓史上的传奇人物。有一次,丹尼·蓬的十四岁女儿和两个同伴,驾小舟搁浅,被印第安人俘去。丹尼·蓬出发找寻,千辛万苦,得以救人而出。他们一行,长途跋涉,偶然间看到一份《弗吉尼亚公报》,才知道美国独了立、才知道他们已成了美国国民。正因为丹尼·蓬是蛮荒探险的好手,所以他浪迹其中,不以险为险、不以苦为苦。有人好奇,问他有没有在森林中迷过路?他说没有,说我从来没迷过路,我只是有过三天昏头转向而已。(No; I never got lost; but I was bewildered once for three days。 )在森林中一连三天昏头转向而不以迷路论,“太轻了,不算!”这是何等气派!

  余三共:真是气派!真是气派!

 
龙 头:更气派的,我们也不要忽略了,那就是调查局的拍案惊奇。再回头看看武汉大旅社命案,说当时他们杀姚嘉荐,是把他按住,打了三针巴拉松农药,但是怪就怪在针孔上,连续打了三针,现场是漆黑的、被害人是挣扎的,居然连续三针都打在同一部位、同一针孔上,这可能吗?并且明明可以一针毙命,为什么不一次打完?难道是怕死得太快不成?更妙的,是说巴拉松农药是台大陈华洲教授提供的,但事实上,陈华洲教授是台大工学院的,对巴拉松农药一无所知,甚至巴拉松洋文怎么拼都不知道。并且,巴拉松是管制的,要申请  
才能买到,也从无申请记录。据他供述,调查人员自口袋里取出写有Barathion的小纸片强迫他照抄承认,他无奈照写后,不久调查人员又来说:“我们副局长说,要将B字改为P字才对,你要再写过。”

  他“处此环境,迫得照他的意思,将原来的名称Barathion改为Parathion,现在案卷里,仍有我涂改的原来笔录存在”。虽然证据和其他证人都证明根本没有提供巴拉松的事,但是,法官照判陈华洲教授是杀人犯。其中一个插曲是:陈华洲因为是大学教授,他在调查局所受的刑求,比其他被告“客气”些,但他最后诬服,竟是别有内情。原来案发前几年,他曾从警总保过一个陈姓学生出狱,后来这学生投共了,调查局拿这件事来逼他选择,是愿坐“匪谍”的牢呢,还是坐“杀人犯”的牢?苛政猛于虎,两害相权之下,他宁可做“杀人犯”,也不敢做“匪谍”。于是,他屈服了。后来被判无期徒刑,病死了。在临死前他还说:“我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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