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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6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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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依依往回走,心里恨自己没有勇气,怕什么?认出来又怎么样?为什么要不自信?忽然,她在心中阴郁地笑了,恶意地残酷地笑了。一个女人,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岁月之后,还会有人听出你的声音,认出你的面孔?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吗?嘿嘿。柳依依在这残酷中感到了一种快意,像用刀划破了血管,让闷在里面的血喷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怀有恶意,更能给女人的自信以实质性打击。她想起那句话,“差不多就是个黄脸婆了”,好像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的,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生活中种种迹象都在确证这个事实。她不恨那个女孩,甚至有点同情她,她也会有那一天的,不会太久。她真想把这个事实告诉女孩,请她不要那么刻薄。如果女人都不宽容不同情女人,她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柳依依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手刚伸出去又改变了主意。她打了个电话,保姆苏姨告诉她,琴琴已经睡了,她没问丈夫回没回,不想要苏姨知道自己很在意这个。他现在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干什么,她真不敢往深处细想,想了心中就发痛,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上帝在男人那一边,没有办法。夏伟凯瞒着妻子,带着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学生有情有调地出来玩,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轻,要你漂亮,才有情绪,才愿付出,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上帝对女人太残忍。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与生活种种联系的线索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说断就断。最真实的,只有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了,可她又那么小。这种孤独感使她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敢往深处细想的事情。有这么多事情不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想,想了是傻,可不想也是傻,女人真是没法不傻。
  夜已深了,影子在灯下长长短短。有人撞到了她的手臂,很疼,她一抬头,那人已经走过去了。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灯广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开张的,自己记忆中没有。她想着有谁需要到如此豪华的地方来洗浴,叹了口气。她一路看了过去,觉得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蚀力的,只有夜才能将城市的本质裸呈出来。那些霓虹灯招牌闪耀着,“热舞会所”“皇家足浴”“佳人夜总会”“梦幻休闲中心”,什么也没诉说,可又诉说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电视屏幕在播放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庆典,一会儿又打出了字幕:“热吻大赛,谁是麓城热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对这个世界,自己实在也不能再幻想什么,要求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柳依依去掏钥匙,手触到了挎包里的那副艳红茶镜,摸了出来,挂在了路边的一棵樟树上。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茶镜在灯光下微微晃荡,泛出一点一点的艳红。


  2

  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
  其实,柳依依知道,不论那些记忆在自己心中如何地有声有泪、有血有肉,说出来几乎就是陈词滥调,没人要听,连朋友都不要听,太平常了啊。对记忆的咀嚼,是孤独的。无数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样,都在沉默中咀嚼,细细地咀嚼。记忆像死亡一样,也是属于个人的。
  那时,柳依依还在财经大学读书,她是从一个边远的县城考入这所省城名校的。在中学时代,她是班上的佼佼者,班主任廖老师几次对她说:“依依,你要走出去,到大地方,干番事业啊。”她当时的神态给柳依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柳依依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理想了,实现了它,才对得起廖老师,也才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老师的看重使她在同学中有了一层光泽,也给了她一种自信。果然她考上了财经大学,这对一个边远县城的女孩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同学们都羡慕她,妈妈高兴得要发疯,逢人便问对方的儿女在哪里干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柳依依,说到财经大学。柳依依是大家的骄傲,也是宝贝中的宝贝了。在大学读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点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的意思。天下聪明人多的是,就说自己下铺的苗小慧吧,爱打扮,爱社交,还有点狐媚气,可考试起来就是行。柳依依本来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来,倒是服了她,那点狐媚气渐渐地看惯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大事干不了,小事还得干。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还有一套房子,一个孩子。想到这些她在心里笑了一笑,脸上也有点热热的。这是放弃,又是争取,她对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有点省悟的意味。还能怎样呢,女人嘛。
  放弃远大理想她并没有痛苦,反而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轻松下来她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男性的形象,可当她想把那形象具体化,在身边找到原型,却又陷入了迷惑和糊涂。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执着。有了新的理想她并不急着马上就去兑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还早,还早呢。像苗小慧那么浮躁,匆忙,好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只要一瓢水就够了,只要一瓢。她觉得把一个男孩不确定的形象放在心中细细描绘,慢慢品味,渐渐清晰,也是一种幸福。青春承诺着期待,也承诺着自信与骄傲。这青春不是虚幻的,掬在手中是有分量的,好像金子一样的。她体会到了金色年华的浪漫气息。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烦、腻,不管父母如何挽留,还是提前去了学校,打算好好看看英语,在四级考试中跟别的同学一比高低。早上妈妈送她去搭长途汽车,她撒娇说:“爸,人家要你也去嘛!”说着用肩膀去撞他爸爸。爸爸说有事,她把提包塞到爸爸手里,爸爸就跟她出了门。路上爸爸说:“依依,爸妈就你一个女儿,你知道吗?”依依撅起嘴说:“真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爸爸笑了笑,又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懂不懂得?”柳依依想着是爸爸怕她不努力,没出息,来敲敲她了,就说:“爸,你以为财大是我们县一中,就那么几个菩萨?我按时毕了业,就对得起你们了。”爸爸说:“你一个女孩,我也不指望你往天上飞,可你别自己往地上栽,你懂不懂?不要让你妈和我伤心。”柳依依不懂,似乎又懂了一点,可越是懂就越不想懂,干脆不做声。爸爸把她送到车站就回去了,妈妈去买了票,回到她身边坐下说:“你爸有个心事,他看你这次回来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够,沉不住气,要我来送你,给你说说,把话说透。”柳依依扭着身子,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说:“妈,你干什么嘛。不听不听不听!”妈妈把她的手抓下来,摁在自己的膝上说:“懂了就好,还要记得。记住了啊。你不要让你老爸伤心,还有我。”柳依依拼命扭着身子说:“咦呀咦呀咦呀,呀呀呀呀,烦不烦呢!”妈摸着她的手,不做声,半天又偷袭似的自言自语说:“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啊。”又转向她,“你可怜可怜你爸,还有我,啊?”把她的手紧紧攥着,摇了一摇。

  多此一举。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闷气,爸妈的忧虑真的是多此一举,都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觉得可笑,对自己的女儿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沉住气,要有定力,什么话嘛!柳依依越想越委屈,决定到了学校一定打个电话回家,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吐出来。到了学校,校园里空空荡荡,不但见不到几个学生,连老师也见不着。到了寝室,掏出钥匙竟打不开门,锁从里面给顶上了。柳依依好高兴,有伴了,兴奋地喊:“谁在里面?快开门,我是依依!”停了一会儿竟没动静,她想可能是睡着了,把门拼命摇了几摇:“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里面有人说:“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声音。柳依依更兴奋了:“小慧快点快点快点,我是依依呢!快点!我是依依呢!”又把门推得直响。又等了会儿,门开了。除了苗小慧,还有一个男孩。两人都望着她笑,神情有点怪。柳依依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么,看苗小慧,脚下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却瞟着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么,被子叠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乱。男孩对她说:“跟我们去吃饭啊。”苗小慧说:“你以为依依是随便请得动的?要请你下次正经出几滴血请她一次。”说着搂了搂柳依依的肩,跟那男孩出去了。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对柳依依轻轻嘘了一声。柳依依赶紧点了点头。
  柳依依心中本来还疑疑惑惑的,苗小慧这么一嘘,倒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她没想到苗小慧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胆子又这么大,在宿舍里!今天如果不是撞上自己而是撞上别人呢?她真的替苗小慧着急,想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给她一点朋友的劝诫,哪怕她不高兴呢。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好朋友。柳依依为自己对友情的真诚有了几分激动,马上跑下楼去,站在宿舍楼前,四处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风把树叶旋了起来,在她的脚边转着。她喊着“小慧”在校园里跑了一阵,没找到。回到寝室,柳依依非常沮丧,饭也没心去吃,在提包里胡乱抓一把东西吃了,爬到上铺,拥了被坐着,拿出英语书来看。她捧着书,乱糟糟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眼睛却不肯离开书,好像跟自己赌气似的,又像骗自己也要骗得有模有样。
  柳依依心中天南地北不知转了多少个圈,还是回到苗小慧这件事情上来了,赌气不去想都不行。这种内心的固执使她自己感到惊讶,好像头脑不是自己的似的。她眼睛盯着门,耳朵也特别敏感,盼望着苗小慧这就回来,这样她就脱离了危险,而自己正有一百多个问题要问她,比如,爸妈知道了怎么办?万一怀孕了怎么办?以后的丈夫不是他你怎么过关?你不喜欢他了怎么办?他不喜欢你了又怎么办?好多好多。小闹钟滴滴答答地响,听得真真切切,那细碎的声音更衬出了房间的安静。这安静使她感到了烦躁,心中恨了起来,苗小慧这丫头啊,还不回来!
  等到十点多钟,她绝望了,熄了灯钻进被窝。黑暗中她睁了眼,要把黑暗后面的什么看透似的。她还在为苗小慧担忧,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想到“状态”两个字,柳依依心中闪现一幅模糊的画面,全身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让柳依依有了一种省悟,自己到底是在担忧她呢,还是在嫉妒她?她不敢正视这个问题,真的自己有那么下流吗?这么问了几次,她似乎给了自己一种默许,放纵自己去回忆那男孩的模样,的确,也算得上是一个阳光男孩。柳依依心中幻出很多阳光男孩不确定的身影,一只手羞羞怯怯地在身上摸索着,犹疑地,还是伸到了内衣里,轻轻摸索,在那些特别的地方不经意地多停留了一下。她感到心里很潮湿,这潮湿洋溢着自恋的意味,突然,在黑暗中,她偷偷地轻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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