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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讶地看着我娴熟的动作。
我笑说：“你可别小看我。对了，既然我没有记忆，你就跟我讲讲吧？”
“讲——讲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啦，你们的生活状况啦之类的。”
“哦。”他说：“两个月前，陆秀夫将军背着小皇帝投海而亡，这样我大宋皇族就只剩下目前被囚禁在大都的瀛国公了。大宋几乎没有复国的可能了，所以很多忠义之士也都殉国了。据说这几个月来，海上飘满了浮尸，有上万具之多，应该都是投海殉国的人。我们老爷向来以忠义自居，自然也想凑这个热闹。”
我点头。听他言辞刻薄，我笑说：“你也觉得殉国这种事没什么意义？”
“那当然，不管谁当皇帝，我们的日子还不都一样？可惜老爷就是想不明白。我嘴皮子都说烂了，他还是一定要去死。”他说：“别人不说，我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别看我身份低微，每天过得还是很快活的。”
“那你为什么没跟其他下人一起走，反而留下来陪老爷？”
他白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这样说很看不起他。沉默了片刻，他才说：“老爷要去死，黄泉路上没人伺候，他肯定过不去的。”
我歉意一笑。
他一边炒菜一边说：“昨天老爷本是要投东湖自尽的，恰在正要投湖时，听到了你的呼救声。老爷宅心仁厚，就救下了你。结果你一直不省人事，他又做不到硬下心来把你放在船上自生自灭，所以就只能暂时打消了投湖的念头，把你救回来了。”
我心下暗想：好险啊，我再晚来几分钟，恐怕就见不到他了。
“老爷真是一个好人。”我说。
“老爷当然是个好人。”莫征又强调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用自得的语气夸耀说：“我爹娘没钱，养不活我。我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眼看着就快不行了，我爹把我带到大街上，求有钱人领走救治，算是白送个儿子给人家。老爷看我可怜，就给了我爹些银两，把我领回来了。被老爷救活之后，我几乎是被当做儿子养大的。老爷教授我学问，教我做人之道。他还几次想收我做养子，不过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我不解地问。
“我出身贫贱，不配做老爷的养子。我只要每天侍奉着老爷，就够了。做人不能苛求太多。”他说。
看他年纪尚幼，没想到竟能说出这些话来。我一阵惊讶，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跟了老爷整整十年了。”
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竟然如此懂事。听他说跟了莫昶整整十年，我问：“能跟我讲讲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吗？”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神采间掠过一丝狡黠，嘴角闪过一丝敏感的笑意。我知道这个表情的含义，他怀疑我看上莫昶了。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敏感。
他说：“太早的我记不住，都是听人说的。在这十年里，老爷因慷慨陈词上书抗元被贬官琼州，后又回调樊城。蒙古人开始进攻襄樊后，他又被调回临安。看国力日渐衰微，边境难安，他弃文从武，结果高中武状元，带兵奔赴抗元前线。可惜刚到前线不久，他就重病不起，只能回到这临安旧宅养病。在养病期间，他每日都关心前线战事：宋军大胜，他就手舞足蹈；宋军失利，他就不吃不喝，因此病情恢复地很慢，而且总有反复。等到他的病情终于差不多康复之后，未被蒙元控制的宋室皇族已经流亡海上。他本想去海上投奔皇帝，可惜路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皇帝投海的消息。知道宋朝大势已去，老爷悲愤地回到这里，遣散了所有仆人，决心一死。”
“那老爷的家人呢？”
“老爷是独子。上有高堂，曾住在常州。但在蒙古人占领常州后，他们全家人都放火自焚了。老爷还有过一位妻子，三年前病故了。”他说。
“那么，孩子呢？”我又问。
莫征摇头说：“没有。”
“妾呢？”我印象中，古人总是妻妾成群的。
“没有。”莫征又摇头说。
“哦。”我应了一声，莫昶的形象在我心中大体成型：一个忧国忧民，心中总想着国事而忽略美色和享乐的人。他怜惜弱者，宅心仁厚；文武全才，忠义不阿。
莫征看了我一眼，调皮一笑，说：“卖红姑娘你一个消息，改天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哦？什么消息？”
“红姑娘你最关心的问题。”他眨了眨眼，故意卖关子；同时把炒好的菜起锅，盛到碟子里。
我等着他说下文。
看我似乎很感兴趣，他故意不紧不慢地说：“现如今，老爷已过而立之年，却无子女。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老爷为什么不续弦不纳妾？”
我想到了纳兰容若、苏轼之流，说：“或许他太喜欢自己的夫人了吧？”
“错！”莫征摇头说：“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并不好。”
“哦？那是为什么？”
莫征没有回答。他走到一边去洗手，一边洗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老爷的家务事，我当然可以告诉红姑娘你。但是，红姑娘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我——”这个机灵鬼，是在套我话了。
“除非，红姑娘你对老爷有好感。”他直接说。
“啊？”
“红姑娘你绝非大家闺秀，或许连小家碧玉都不是。”他说：“我想老爷是不可能打听到你的家世的，是吧？老爷这个人在这方面并不机灵，也不会怀疑别人，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何以见得？”难道这小子看得出我是穿越来的？不不，这绝不可能。
他解释说：“大家闺秀绝不会干这些粗活，甚至小家碧玉也不会主动来洗菜做饭。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们不会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知无不言，这和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她们都过分矜持过分无趣，大家闺秀尤其如此。”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自己表现得确实不像大家闺秀，于是我问：“那你觉得我的身份是什么？”
他摇头说：“我猜不到。我也不想去猜。红姑娘你博古通今，大方敢言，绝不是一般人家的贫贱女子。我倒是希望老爷根本打听不到你从何处来，这样你就可以陪在他身边了。”
“你希望我留下来？”我吃惊地问。
他点头，看着我说：“老爷身边需要一个女人。妻也好妾也好，甚至红颜知己都行，尤其在这个时候。”
“你想让我安抚他的情绪？”
他不置可否，问我：“红姑娘你的意思呢？”从他问话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他知道我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我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出我对莫昶的感情。但是从他的表情和眼神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关心、担心莫昶。所以我说：“我想留下来。”
他看着我，笑了，然后他说：“夫人在世时，一直报怨老爷是个需要仰仗岳父的关系才能从朝廷中谋得一官半职的没用的人。虽然老爷一直对她很好，但她从没尊重过老爷。”
我心下一惊，问他：“老爷真是这样一个人吗？”
“哦……”他想了一下，说：“老爷是进士出身高中探花；弃文从武后，只用了四年时间就高中武状元——是不是没用，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了。不过他刚入仕时，因为父亲犯了案子，只能仰仗岳父推举才能做官。”
我点头，知道进士出身高中探花外加高中武状元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我脑中也突然跳出一个很不好的念头——莫昶的婚姻，会不会只是一场交易？用婚姻换取官职？
“他父亲犯了什么案子？”我问。
“不清楚，只知道是被罢了官，老爷因此深受牵连。”他摇头说。说完，他擦干手，拉着我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老爷的真心所在。”
、第五章 遗恋
我被莫征拉着，来到宅子后院西侧的第一间屋子。
我跟着他推门而入，迈进屋子的瞬间，浓重的墨香味扑鼻而来。这是一间书房，正中间摆着一张窄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四周的置物架上摆满了书籍画卷和纸张。
“为什么来书房？”我问。
“这里是老爷的画室。”莫征说：“这个房间他一向都是自己打扫，从不让下人进入。”
“但是他让你进来？”
莫征摇头说：“他也不让我进来。不过他越是不让靠近，我就越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我轻笑一声，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家具简单，除了书架就是桌椅，应该不能藏什么东西；不过不知道地板下会不会有暗格？或者，书架后面有密室？
“你猜老爷把什么藏在这里？”莫征问我。
我心想莫昶应该不是那种有很多财宝需要专门找个地方藏起来的人。既然不是财宝……
“难道是某些孤本书籍？”我的思维有点脱线，这个时候想到的是，既然莫昶可以用很短的时间从一个文官一跃而成为武状元，说不定是得到了九阳真经一类的武功秘籍；或者，是武穆遗书？好吧，我承认我武侠小说看多了。
“非也非也。”莫征摇头说，“是老爷的心。”
“他的心？”我想到莫征之前说的，要拉我来看莫昶的真心所在，不过这究竟是指什么？
莫征点头，转身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了十几幅画作，铺在中间那张窄桌上给我看。
我看着他把这些画一幅幅展开，立刻就呆住了，因为这些画的主角都是一个人——我手握红烛时看到的那名画舫上的女子！那是我的前世啊……
看我愣在那里看画看得出神，莫征说：“老爷的笔下，只有这一个女子。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天天在画她。不信你可以把周围架子上的画都取下来看，绝对只有这一个女人；你也可以核对落款日期，就知道他已经画她十几年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老爷很喜欢这里，有空就来这里作画；不作画的时候，他就对着她的画像看，有时还会喃喃自语。”
“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子，她是谁？”我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问。
我想如果是晶晶的话，知道莫昶也在思念着自己，一定会激动地哭着把穿越的事、前世的事都一股脑儿的告诉他，不计后果，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吧？当然，我也可以这样做，毕竟女巫没让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但我不是晶晶，做任何事情前都比她想得多、想得复杂。首先，我不能保证莫昶一定能接受这样一套理论；其次，虽然我的前世就是画舫中的女子，但我没有记忆，我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也不是那个女子。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和莫昶再续前缘，那么现在告诉他我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就这样留在他身边，和他建立起一份新的、更为坚固的情感。
“不知道。我怎么问他都不说。”莫征说：“但我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我问。
“老爷这么思念她，如果她还在，肯定早就去找她了。”莫征的理由虽然简单，却很有说服力。
我点头，又问：“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我是站在你一边的，红姑娘。”莫征狡黠一笑，说：“所以，我要告诉你老爷的全部。这个女子，一直占据着他的心，是他不续弦不纳妾的真正原因。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老爷还活着，所以我们有必要让老爷忘了她，让他活得更轻松更快活一些。”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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