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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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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师弟一支烟,又给大伙撒一铺。
杜玉章吸上烟,接着讲:“一个爹爹有三个媳妇。虽然爹爹眼睛不中用,听声音猜想三个媳妇都长得漂亮……”工友们听到这里笑了,李卫东也笑了。李卫东有三儿两女。儿子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新疆石河子,只有保国在身边;并且,李卫东的眼高度近视,却不愿戴眼睛,唯恐成了知识分子装扮。知道是杜玉章编派他。他却显得很有兴趣:“媳妇漂亮,眼睛不方便又能怎样?扒不成灰呀!”
杜玉章说:“但是,爹爹很聪明,做碗呛虾放在桌上。打个转,揭开碗叫起来,问媳妇哪个偷嘴了?三个媳妇都说没偷嘴。爹爹说,欺负我眼睛不中用?看不见,鼻子闻得着呀!说着,要媳妇一个个将嘴凑上前让他闻;声称,偷嘴了,嘴上必有调料香味。大媳妇第一个凑上前,爹爹闻呀闻,猛不防,亲了个嘴。大媳妇脸一红,退开了。爹爹满意地点点头:唔,你没吃。二媳妇也让亲了一口,捂着发烧的脸进房了。三媳妇最漂亮也最调皮,眼见两个妯娌吃了亏,硬是不让闻。爹爹说,那肯定是你偷嘴了!三媳妇心里恨得痒痒地,又没办法辩白。气极之下,搬张凳子走上前,站在凳上解开裤子,爹爹用嘴一亲,大叫起来:‘哎呀,你偷嘴了!虾子胡须还沾在嘴上呢!’”
最后一句隐喻,形象、贴切、俏皮,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李卫东踱开后,走在路上想起来,依然忍俊不禁。他不计较师弟这等黑色幽默作派;因为底层生活积习,甚至还有点欣赏。可是,自已现在是党的基层干部了,身不由已。不能随心所欲。真是无官一身轻哪!他对师弟没完没了的意见,满腹牢骚,有点不悦。自然,师弟与牛疱不同。牛疱愤世嫉俗的根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本质反动。师弟是愚直,不理解作为一个党员干部的难处。上面一纸文件下达政策,难免不符合具体情况,一刀切。若不执行,会受批评,直至处分;若执行,往往受到群众指责。更要命的是,党内有纪律,许多情况不能解释,不能透露。真是“吃夹糖饼子”。这位师弟不理解苦衷,似乎只有他聪明。左一个意见,右一个意见。就像只有他行。真让他来,只怕打入十八层地狱!李卫东烦了时,叫他“意见篓子”。后来,干脆称呼“废纸篓”,说了白说,不理,丢开!更让李卫东难以容忍的是,杜玉章每每当着众人奚落他,顶撞他,反对他,令他难堪。这般下去,如何开展工作呢?
有次政治学习,让大伙联系实际列举剥削阶级的巧取豪夺。杜玉章笑着问李卫东:“你趁黎登荣自杀,搬进他屋里住下,算不算乘人之危,抢夺人家财产呢?”所有在座的人为之色变。这不唯是对李卫东的讽刺,尤其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挑战、诽谤和攻击。杜玉章话一出口,自已也发觉失言,勉强笑着缓冲气氛。要是换上别人,正好抓住把柄,整得认识自已!李卫东除非在运动中,按上级意图办事,平时从来不愿打击谁;对于师弟,他自然更不忍下这毒手,笑着化解:“我每月还是给国家交房租嘛!”
会后,李卫东专程找师弟交换思想,交心谈心。问,是不是对自已住进黎家宽大房宅有意见?问,是不是平素抬杠伤着他?问,对我还有哪些意见?劝诫师弟说话切莫只顾逗人笑,想都不想往外放!
李卫东诚恳的态度、亲切的语气,让杜玉章反省到潜意识里对师兄的敌意,并感激他在会上为自已失言的掩饰,自嘲道:“我就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坏在一张嘴上啊!”
但是,没有多久,他又故态复萌。李卫东认定“烂泥巴糊不起墙”,不再作指望。两师兄弟生分了。李卫东因为师弟纯洁的出身本质,仍不免时时关心着。
那一年,听说杜玉章诊断患了鼻道癌,李卫东很焦急。叮嘱师弟加强营养,少吸烟喝酒,少熬夜打牌,注意休息调养;或者,干脆请半年的假,工资照发,奖金则以补贴形式补足全额。杜玉章却一笑:“死不了的,这癌症生错了地方。我是嘴巴讨人厌。要是长在嘴上就没有救了!”
杜玉章的达观性格创造奇迹。医生曾断言他只能活三五个月。岂料,半年以后,癌细胞全部消失。杜玉章怪话说得更起劲:“不说白不说!我要赶早把该说的话提前说了,抓紧说了。免得死了后悔!”
小“四清”后,杜玉章调到锻造厂。翌年,*爆发。按“十六条”规定,他在等额选举中被群众选为厂革委会副主任。开始,他坚决推辞。后来,想起梅竹商店,还有好多人在最初混乱中遭殃,进入革委会能说上话,可以避免一些人胡来,便勉强答应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他与工作组、专案组在一个工程师和两个技术员的“材料”上产生分歧。杜玉章提出:“不干了。再搞得两天,只怕要搞到我头上了!”有人替他惋惜:运气来了不会招呼。他的师兄在车辆厂只是革委会常委,很叫工作组赏识。阶级观点鲜明、路线觉悟高。据透露,运动后期将提拔为副厂长。那可是局级中央企业啊!杜玉章听了,不屑地冷冷一笑。
不意,风向突然变了。冲击资反路线时,李卫东作为“执行者”、“黑打手”,让人戴上报纸糊的高帽子押着游斗。看见师兄被逼着敲锣游街,杜玉章本来恨他“杀人养命”,现在反过来同情了,心里很难过。那刻,各单位都有这样的游斗队伍。在大街上穿来穿去,如大年初一的龙灯队。被游斗者,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哭丧着脸。岂料,李卫东手臂夸张地扬起敲着锣,晃动肩膀,嘻笑自若;瞥见师弟主动打招呼:“玉章,晚上去我家喝酒呀!”
杜玉章猜出生性好强的师兄装出满不在乎,掩饰尴尬,搭腔道:“行哪,要嫂子烧板炭暖锅,胡萝卜烧羊肉!”说着,索性陪着李卫东,一路东扯西拉,冲淡他的窘态。初始,人们还很注意政策,造反派见杜玉章是厂里老同事,素日相处也不错,听之任之,造反头头文子风鄙薄道:“李卫东真是个死脸,押他敲锣游街,还有心情闲聊!”
晚来,杜玉章真买了卤菜拎瓶酒去李家陪师兄解闷。胡荷花见杜玉章又是拎酒,又是拎菜,想到巧云也是位酒仙,赶紧去南头喊她来。两个女人打见面第一天,觉得脾味相投,情同姐妹。祁巧云固然生性好强,对于胡荷花,有理无理让着。这情景教杜玉章很忌妒。有次,胡荷花嘱咐儿子少喝酒,保国说:“巧云婶子还给小蓉劝酒呢!”于是,找上门兴师问罪:“援朝是个儿子,倒也罢。怎么让姑娘也喝酒!”杜师娘回答:“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胡荷花嗔道:“死婆娘,真没名堂!”杜师娘见她愠恼,急忙改口:“以后真不能娇惯了。”杜玉章知道妻子口是心非,讽刺道:“我看你只让着嫂子!”杜师娘说:“佑东哥总让着你,我是替你还情嘛!”说得两人哈哈大笑了。街坊议论,两个堂客好得“吃个虱子要留个大腿”。邀上杜师娘,胡荷花顺便又买两样菜,让丈夫陪着杜家两口子喝着,自已去厨房里忙活。
席间,李卫东讲起挨斗,杜师娘安慰道:“这没什么,跟打麻将一样。庄家轮流坐!”杜玉章望老婆一眼,想笑没敢笑。李卫东脸色讪讪地,挽上一句,说:“他们要我弯腰,我弯得低低地。徐书记、岳厂长稍微躬着,让人一次又一次使劲往下按;见我弯得太低,他们反而三不之往上抬一抬……”他这番阿Q式炫耀把幽默的杜氏夫妇也逗乐了。胡荷花上菜过来,哑模悄声一笑:“看你吹的,挨斗也要比别人强过几分呢!你原来老整人,这次也尝到滋味吧,活该!”李卫东想起日间师弟陪同游街,感慨道:“兄弟毕竟是兄弟啊!”
然而,随着社会上人群分作两大派,这对师兄弟终于分道扬镳,走上对立的道路。
李卫东几经掂量,与各厂党团员、积极分子、红五类出身的人,特别是科股级干部,组成“职工联合会”,同少数派、造反者对着干;杜玉章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由于看不惯工作组、专案组几个人——这些无一技之长的政工干部,纯靠嘴巴皮子吃饭,按在工会学得的*主义基本原理分析,是靠工人的劳动剩余价值吃饭,是工人养活他们。靠着别人养活,还要神气活现,颐指气使,一不高兴就整人。这么当官做老爷,不正是毛主席批判的变修,又是什么?两报一刊的反复宣传,使杜玉章明白,这些当权派整人是为了掩盖自已!于是,他造了反,加入“工造总司”。他的四面光八面净、清白历史,素日的威信,加之口才和人缘,一下子选为“勤务员”。勤务员一词,与*所谓“公仆”一个意思,根据毛泽东教导:“干部要当人民的勤务员”一句取来,表示废除等级制度的时兴代名词,其实是头头。
李卫东见师弟参加对立派,专门找他深谈。师兄说:“你没看见造反派里,不是出身有问题,就是平时表现不好的……”说到这里,怕师弟见疑,转了口:“我们这边,都是党团员,或者像你我阶级出身过硬的!”杜玉章回答:“工总、工造里头头都还不是党员,武锅的李洪荣还是有名的劳模、老党员,武锅专门有个命名‘李洪荣小组’的革新小组,怎么解释?”李卫东摇摇头:“我不了解。况且,自已组织吹自已头头,不能信!”杜玉章又举个例子:“你对我们师兄曾向东该了解吧?”
曾向东原名曾家财,是和李卫东一茬培养出来的工人干部,还是李卫东的一位入党介绍人、科长、全国劳模,运动初,曾家财抓右派、打黑帮保省市委。经南下学生一串连,造了反,改名:曾向东,当上工总头头。李卫东听师弟提及这位师兄,摇头苦笑:“你总爱抬杠!个别例子不能说明问题。看大多数嘛!”
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
乍一看,李卫东在政治上比杜玉章有头脑:稳重、沉着、坚定;杜玉章甚至无有刘立言那般理论认识,似乎凭着意气投身运动。但是,事隔三十多年,站在新世纪高度,拂去这个典型手艺工人的江湖气质,会发现他内心闪耀的是,黄金般夺目、宝石一样纯洁璀璨的人本主义光芒!
杜玉章现在很忙,常驻友益街“工人造反总司令部”。这个嘴里常挂着:“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老工人,做梦也没想到,两个月后,就在那儿经历一场血光之灾!而他那位关系微妙、踌躇满志的师兄李卫东马上祸事临头!




九、触及屁股,不能触及灵魂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六年以前,江汉桥尚未建造,汉口、汉阳往来全靠木船、汽船摆渡。
立言清楚记得,三岁那年突然拉起警报,父亲慌忙让现在叫李卫东的佑东叔叔抱他过河去汉阳姨妈家。
李佑东刚上利济南路,警报鸣叫声中有两架飞机当头盘旋,几乎擦着房顶;马路旁好多房屋燃烧着。跑反的人,或拎着包袱,或背着口袋,扶老携幼朝小河跑。小河就是汉江,汉口人因为依傍长江,大刺刺称呼汉江为“小河”。将到码头,过既济发电厂,横跨马路有好大一座“过街楼”。穿过“过街楼”,就瞅得见黄土堤了。李佑东把长袍下摆扎在腰带里,加快脚步登上黄土堤。立言瘪瘪嘴想哭不敢哭;虽然只三岁,他有种丧家之犬的悲伤。况且,眼前景象十分恐怖:河中间有只木船坐满哭哭啼啼披麻戴孝的男女,船上赫然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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