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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主持人宣布由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时,我们全体移到讲台前面的长桌座席,其中还包括阿尔吉侬,它的笼子被放在我和伯特之间。很明显地,我们是当天会议的焦点。主持人在我们坐定后,准备介绍我们出场时,我真希望他吐出像下面这样的话:“……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往前站近一步,看看这场精彩绝伦的秀,一场从未在科学界上演的秀!一只白老鼠和一个白痴变成天才,即将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得承认,今天来参加这场会议,我便是一副吵架的姿势。
主持人的介绍词是这样的:“下面的报告实在是无需我再多做介绍。相信各位都听过这项由温伯格基金会赞助、比克曼大学心理系主任指导进行的惊人实验。这个实验由尼玛教授和比克曼大学精神病理中心的史特劳斯博士共同合作。相信各位早就风闻,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就将发言棒交给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
尼玛听过主持人的赞誉介绍词之后,优雅地向他点头微笑致谢,然后又朝史特劳斯眨眨眼睛,神采飞扬。
首先,代表比克曼大学上台报告的是克林格教授。
我开始心烦气躁。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也被现场充斥的烟味、吵杂声和陌生的环境气氛,鼓燥得很不安,在笼子里满头乱撞。我突然有一股奇怪的冲动,想打开笼子放它出来。这个荒谬的念头后来一直紧咬着我,令我难耐无比。我尽量不去想,但等到克林格教授报告他的典型论文《右手目标式T型迷宫对照左手目标式T型迷宫》时,我已不自学地玩弄阿尔吉侬的笼子,差点儿把它放了出来。
稍后会轮到伯特报告他为阿尔吉侬设计和进行的智力学习测验结果和过程(他的报告排在尼玛教授和史特劳斯博士之前)。报告当中,伯特会示范阿尔吉侬为了取得食物而卖力解决走出迷宫的情况(我一直很讨厌阿尔吉侬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并不是和伯特有什么过节——其实他一直都和我直言、坦诚相向——而是讨厌他讲述这只接受智力测验的白老鼠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傲慢冰冷无礼,仿佛想追随他老师的脚步一样。我在这件事上有所节制,不冒犯他,完全是基于跟他还有一些友谊的缘故。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放走阿尔吉侬,势必会造成整个会场的大混乱,而影响到他进入仿佛是老鼠竞赛的心理学界的大好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心理学界的重要活动。
我的手指放在笼子开关旁,阿尔吉侬感受到我的举动和动机,我确信它已知道我想做什么。就在此时,伯特过来将笼子提走,准备做展示。他向在场听众解释笼子的复杂性,说阿尔吉侬每次想打开笼子都得解决不同的问题,它的智力如果增高得愈高,解决问题的速度也跟着愈快。这个论点很明显地毫无争议,但是他紧接着说了一件我以前都不知道的事,让我很惊讶。
他说阿尔吉侬处于智力高峰期,行为表现会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有时即使肚子饿了,也会拒绝解决问题。根据他的报告,有时候阿尔吉侬是解决问题了,却无意走出来取走它的奖励品,而宁愿蜷缩在笼子角落里。
听众席里有人站起来问伯特,阿尔吉侬的行为变得飘忽不定,是不是跟智慧增高有直接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伯特显得有点辞遁,他回答说:“就我所知,没有足够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个立论可以成立。但有其他的可能性。阿尔吉侬智力增高和行为变得不正常,可能都是最原始的手术造成的,而非其他的功能原因。另外也可能是阿尔吉侬本身才有这种问题,我们并未在其他接受试验的老鼠身上发现这种情况。截至目前为止,阿尔吉侬是所有实验老鼠智力发展最高,也是维持最久的一只。”
听完伯特的陈述,我顷刻明白这件事他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不断试图在脑海中找出他们隐瞒我的理由,但不得而知,心情因此变得相当烦躁。不过,这还比不上后来他们播放影片时我生气的程度。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初到实验室接受测验时的过程全被录影下来了。影片中,我站在伯特的桌子旁,一脸困惑无知的样子,在跟阿尔吉侬比赛走迷宫时,嘴巴张得大大的。每次走错被电流触到时,表情就变得很荒诞,眼睛睁得斗大,然后露出看起来很愚笨的微笑。观众每看到影片中出现这种情况时,就发出粗哑的笑声。然后,笑声随着影片中比赛的场面不断增加,变得越来越响亮,几乎贯穿整个会场。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人并不是好奇围观看热闹的路人,而是一群在这里追求知识的科学家。他们发笑只是因为看到影片忍俊不住而已,并无恶意。然而,当伯特趁着气氛仍处在高潮而做出一个取悦大家的结论时,我已经深深感受到打击。我竟然比必须想办法逃出笼子的阿尔吉侬还好笑,而且还需坐在这里看这些人手忙脚乱要去拯救一个瘦弱、脸色苍白、落慌而逃的天才。
后来,幸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等到史特劳斯上台发表时,我已经平静大半下来。
史特劳斯的报告偏重在神经外科的理论和技术上。他详细解释拜荷尔蒙控制中枢的前卫研究所赐,他才能隔离和刺激那些中枢,同时又能去除会制造部分皮质荷尔蒙抑制分子。他接着解释酶阻隔理论和我手术前后的情况,并且展示图片逐一解释(我都不知道自己也被拍照存档)。从现场听众不断点头微笑的表情,我可以知道他们心理究竟在想什么。他们一定在想那个“脸部表情空洞、呆滞的人”已转变成“机智、充满智慧的人”。史特劳斯后来又详细讨论到他帮我做心理治疗的阶段,尤其是我在躺椅上做的自由联想部分。
我前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我也是报告的一部分,原本就是被展示的对象,但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新创造出来要呈现给科学界看的一样新奇东西,完全不把我当成独立个体、有血有肉的人类看待。他们的报告不断提到像是“阿尔吉侬和查理”或“查理和阿尔吉侬”这样的话,完全把我和阿尔吉侬相提并论。好像我和它都是一组被实验的动物,无法在实验室之外生存下来。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场会议一切都正常。
最后,终于轮到尼玛上台发言,为整个实验计划做总结报告。他是这项杰出实验的灵魂人物,等待这个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日子已久。
他起身走向讲台时,确实让人印象深刻。我发现自己也不断跟着他说的话点头,颇赞成其中就我所知是事实的部分。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报告我所做的测试、接受的实验、手术和后来心理发展的情况,并生动地引用了某些我在进展报告里面提过的话。偶尔几次,我还听到他说出我认为是相当私人、不适合在听众面前提出来的事。这时,我很庆幸并未将我和爱丽丝交往的大部分细节及自己的私生活细节写出来。
总结报告到某个段落时,他说出下面的话:“我们全体比克曼大学负责此项实验计划的人员,对于能借由创先科技、克服先天错误、创造出一个聪明优秀的人类感到相当满意。记得查理初到我们实验室时,还是个完全阻隔于社会之外、孤单一个人生活在大都市里,既无朋友也无亲人关怀的人;在心理层面上,可说是完全没有任何适应正常生活的准备。他没有过去,跟现实脱节,未来毫无希望,在这个实验之前,可以说没有真正存在过……”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宝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憎恨。但我很确定,自从抵达芝加哥,我心中不断回荡以下这些话:“我也是人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有父母、有回忆、也有过去。在被你们推进手术房间,我也存在过。”
在我怒意高涨到极点的同时,内心也被刚从史特劳斯和尼玛报告中发现、而且轮廓愈来愈明显的数据事实搅动得翻腾不已。很明显,他们并未发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是根据以前的心理发展和学习实验,来判断我接受的实验是否能够永远有效的观察期。从这点可以明显看出,如果接受手术的动物智力增长了二、三倍以上,那么观察期就应该再延长。
所以尼玛现在遽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他应该再多花一些时间观察我和阿尔吉侬的智力是否能够持久。然而,会议里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实验的错误。我很想冲上前去,告诉每位听众,但我没办法,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阿尔吉侬一样,无法突破他们为它筑起的樊笼。
接下来会有一段发言询问的时间,我会被要求站到讲台前讲一些话。这个阶段结束后,大家才能离席享用晚餐。然而,我发现,这时的我已迫不及待想离开会场,有一股想要跑出去的冲动。
“……就某方面而言,他是现代心理实验的产物。我们已将这样一个造成社会负担、可能会做出不负责行为的弱智人士,改造成一个有尊严、敏感,准备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人士。现在,我们就请查理?高登上台来为大家讲几句话……”
但愿上天诅咒他,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此时,我已被怒气冲昏了头,双手不听使唤地渐渐移到阿尔吉侬的笼子边。然后,像要开始一场表演一样,打开阿尔吉侬笼子上的锁。阿尔吉侬看到笼子被打开,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了几秒,才一顿一顿地走出笼子,跳上长桌。
刚开始,阿尔吉侬在长桌上仿佛迷了路不知该往何处走,后来在一位与会女士吓得尖叫出声往后退,弄翻了椅子和后面的水罐时,它才顶着全身像一朵白花似的白毛往前奔出去。这时,我听到伯特大喊:“阿尔吉侬跑掉了!它跳到长桌下往讲台跑过去,就在那边!”
“抓住它!快抓住它!”尼玛在听众席里紧张得大声叫出来,手脚好像失去控制一样无法动弹。这时,全场一阵混乱,有些妇女(非实验主义者?)吓得花容失色,连不稳的椅子也想站上去。有些人则到处帮忙想抓住阿尔吉侬。
“关上后门!”伯特大叫。他知道阿尔吉侬的智力已发展到会往那个方向跑去的程度。
“快跑!往侧门跑!”我发现自己也跟着叫出来。
“它已经往侧门跑去了。”有人喊道。
“抓住它!抓住它!”尼玛哀求着。
这时,人群都跟着阿尔吉侬跑出大会议厅,往铺设褐红色地毯的走道奔去,陷入一阵疯狂的追逐战中。我们一群人在路易十四世的桌底、棕榈盆栽的空隙间穿梭一阵后,往下楼的扶梯继续追下去,然后进入旅馆大厅,经过之处,无不受人注目。确实,众人追着一只比他们还聪明的老鼠跑,是历史上从未发生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走啊!别站在这里笑。”尼玛怒气冲冲地对我喊,仿佛快把我吃掉似的。
“如果找不到,我们的实验就有大麻烦了!很危险的!”
我立刻走到垃圾筒旁,假装在寻找阿尔吉侬,然后跟他说:“你知道吗?你犯了一个错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在乎这个实验了。”
几秒钟后,我听到一些女士从化妆间里尖叫跑出来。她们的裙子随着跑步飞扬。
“它在那里!”有人大叫。不久,整个搜寻大队就跟着这个声音跑过去,但不一会儿就被无形的障碍——女化妆室,给挡在那儿动弹不得。我率先不顾这个限制走了进去。
阿尔吉侬就坐在洗手槽上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过来,”我叫它,“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