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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转头看我,神容显得有点儿疲倦暗淡,眼神却透露出几丝光采。然后,她敲了一下头说:“这怎么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们说你永远无法改变啊!”
“他们为我动手术,改变了我。我现在已经是名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听说过我。妈,我的智力增加了,会读书、会写字,还会……”
“哦!感谢上帝,”她微声地说道:“我的祈祷——原来这些年来,上帝都听到了我的祈祷,我一直以为它没听到。其实,它只是在等待行善的时机。”
她用身上的围裙擦擦脸。当我双臂环住她时,她开始靠在我肩上尽情啜泣起来。现在,所有痛苦终于一扫而空,今天我总算没白来。
“我要去告诉所有的人,”她露出微笑,“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她们如果知道了,一定难以置信。我还要去告诉所有邻居,何曼叔叔,对,我一定要告诉何曼叔叔,他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死的。你爸爸和妹妹回来看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看到她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为将来的美丽远景勾勒出一幅蓝图,让我不忍心戳破她的梦想,告诉她儿时的老师大都已离开学校,邻居早就搬离这儿,何曼叔叔早在数年前就离开人间,而父亲也已离她而去了。毕竟,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愿见到她伤心,你希望她微笑,希望自己也是能让她快乐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让她绽开双唇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下,似乎记起了什么。我感觉她的心已在打转,就快返回现实。于是我喊了出来:“不!等一等,妈,有件东西我必须在离开之前交给你。”
“离开?你不能离开啊!”
“我必须走,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但我会写信和寄钱给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也不知道,但在离开之前,我希望你看看这个。”
“杂志吗?”
“不完全是。是我写的一篇科学报告,很难懂,标题是‘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是我发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希望你保留一份,以后就可以告诉别人,说你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表情有点儿错愕。“是你的名字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你聪明,只是当时你年纪太小记不得,但我真的试过了。我跟人说,总有一天你会上大学,成为专家,在这个世界上成名。他们听了都不相信。只是嘲笑我。”
此刻,她的泪水中再度现出微笑,一会儿又拿起刷子继续洗刷厨房里的木制家具,没再抬头看我,嘴里还发出快乐的哼声,就像梦呓一样。
这时候,狗又吠了几声,前门被打又关上,然后我听到有人说:“好了,纳比,是我!”狗在卧室门边兴奋地跳跃着。
听到诺玛的声音,我竟然惊慌得不知所措。我并不想看到她,多年前我们根本没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她来破坏我跟母亲之间的团圆兴致。我想逃开,但是,这儿根本没有后门,唯一的出路是从窗户爬到后院,然后再穿越树篱出去。但是,那样一定会被当成肖小窃贼。
听到她将钥匙插入门孔的声音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向母亲耳语:“是诺玛回来了。”我碰碰她手臂,但是,她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继续忙着清洗家具,嘴里不忘发出哼声。
门开了。诺玛看到我,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没认出我来。当时室内已有点昏暗,但灯还未点上。她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打开灯,问道:“你是谁?……”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就已将手贴在唇上,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退,靠在门板上。
“查理!”她的表情和母亲看到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而且现在看起来也和母亲以往的模样相同——瘦瘦的,有棱有角的,感觉像只依人的小鸟,很漂亮。“查理!我的天啊!太不可思议了!你一定忘了先写信或打电话通知我们一声。你实在应该先打电话来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转头看看母亲,母亲坐在靠近小槽边的地板上。“她没事吧?你没吓着她或……”
“她已镇静好一会儿了。我们刚刚谈过话。”
“还好。这些日子来,几乎什么事她都忘了,得了老人病。伯特曼医生叫我送她去安养之家,但我不愿意,我不忍心看到她住进那种地方。”她打开房门让狗进来。狗儿兴奋地在她脚边又舔又吻。她伸手抱起狗儿。“我无法让妈住进那地方。”说完,她又朝我微笑,感觉并非很肯定。“真的很惊讶看到你。如果在街上相遇,恐怕会擦肩而过。你变了好多。”她叹了一口气,“真高兴见到你!查理。”
“真的?没想到你会想看到我。”
“哦!查理,”她握住我的手,“千万别这么说。我是真的很想见见你。我一直等你回来。自从在报纸上得知你在芝加哥出走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这里的。”她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常想到你,想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些什么事。尼玛教授来找我……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三月?那就是七个月前,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人间了呢!妈告诉我说你在华伦寄养之家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相信,所以当他们跟我说你还活着需要你做实验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个教授……是叫尼玛?他不愿意我在手术前见你。他说这样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我从报上得知你手术之后变成天才时,都高兴得无法形容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也向我桥牌社里的女孩说了。我还把你登在报上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果然没错!你回来了。你没忘记我们!”
她再度拥抱我。“哦!查理,查理……你无法了解突然发现自己有哥哥的感觉。坐下,我弄些东西给你吃。你一定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有你未来的计划……我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你看,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个英雄或明星哥哥一样。”
我很困惑,没想到诺玛会如此热烈欢迎我。我压根儿都没想到她和母亲独处这么多年,会有如此大的改变。然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她已长成亲切、令人想接近、感情丰沛的女人了。
我们坐下来聊天。感觉很讽刺,谈到母亲时彷佛母亲不在现场。每当诺玛谈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都会回头看看母亲是否在听。然而,她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懂我们之间的语言,这些对她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她像鬼魂一样在厨房里游走,东收拾西收拾的,来去自如不受任何阻碍,让人看了都感到有点儿害怕。
我边看诺玛喂狗边问她:“你还是如愿养到狗了,是不是?纳比,拿破仑的小名。”
她站起身,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她,前一阵子我想起来,她拿历史考卷回来想养只狗但被马特阻止的事。她听了之后,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这些事我都忘了。查理,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有一段记忆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梦境的片段,甚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是一段关于我们最后一次在地下室像朋友一般游玩的记忆。那次,我们把灯罩套在头上戴,假装是中国苦力,在旧垫子上跳来跳去的。我想,那时你大概七岁或八岁吧!我十三岁。记得你跳开垫子撞到墙壁,虽然不很痛,却大声叫说我想害死你。爸妈听到了,都赶紧下楼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妈怪马特没有看紧我,让我和你独处,然后妈就用皮带打我打得半死,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
诺玛津津有味地聆听我描述这段记忆,宛如一些沉睡的影象已开始慢慢鲜活起来。“这段记忆很模糊,我原以为只是梦境。记得我们头戴灯罩在垫子上跳上跳下的。”她听我说完之后,眼睛望向窗外。“我当时恨你是因为他们总是偏袒你,从来不会因为你功课不好而打你。你可以跷课到处玩,我却得在学校里用功得半死。那时我是真的恨你。有的同学会在黑板上画一个人戴一顶笨帽子的图案,然后在上面写‘诺玛的哥哥’。有时候,通过校园的走道时,他们还会往我身上丢纸屑,大喊白痴妹妹或高登家人都是大笨蛋!有一次,艾蜜莉没邀我参加她的生日舞会,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我想报复,于是乘在地下室玩戴帽子游戏时诬告你。”说到这儿,她不禁哭了出来。“我说谎,说你想害我。哦!查理,当时我多傻、多么不懂事,真是可鄙!”
“别自责了。当时你要面对其他小孩的耻笑,也太为难你了。对我而言,厨房和房间就是我的天地,其他根本无所谓,因为待在里面很安全;而你却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你会被送走?查理?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呢?我常常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我问妈,妈总是说这样对你比较好。”
“就某方面而言,没错。”
她听了之后摇摇头说:“她是不是因为我才送你走的?哦!查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想告诉她,我们就像阿特柔斯家族或像卡德摩斯在偿还祖先遗留下来的罪恶一般,但终究还是没开口,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和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说:“今天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查理,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跟她是怎么过的。对我而言,这栋公寓、这条街和我的工作都像是一场梦魇。每天,我都害怕回来时看不到她,或是看到她伤了自己。每想到这类的事,我就觉得愧疚。”
我站起来让她靠在我肩上,她开始轻泣。“哦!查理,我很高兴你回来。我们需要有个人依靠,我已经好累了。”
这是我曾梦过的情景,现在历历在眼前,但又能如何?我总不能告诉她实情,即使假装接受她的亲情,也只是在欺骗自己。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弱智、需处处依赖人的查理,今天还会不会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有什么理由待下来?相信这层面具立刻会被拆穿。
“别哭了,诺玛,很快就会没事的。”我仿佛听见自己以更肯定的口吻安慰她。“我会尽力照顾你们,我存了些钱,基金会也有付我薪水,我想这阵子我可以固定寄钱给你们。”
“但你还是不可以走啊!你必须留下来……”
“我必须出外旅行做研究、发表演讲,我会尽量抽空回来看你们的。好好照顾她,她已经吃了不少苦,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查理!不要走!”她靠在我身上,“我很害怕。”
现在,正是我过去一直期待能扮演的大哥哥角色。
就在此刻,我感觉刚才一直无言坐在角落里的罗丝忽然盯着我们看,脸上的表情开始起了变化,双眼睁大,身子往前倾,让我联想到准备伺机俯冲而下的秃鹰。
我赶紧推开诺玛,但说时迟那时快,罗丝已起身从桌上拿来一把刀指向我。
“你想对她怎样?不要碰她!我已跟你说过再碰你妹妹的后果。你这脏东西,根本就不属于常人世界!”
我们两人同时往后退,基于潜意识直觉,我有点儿罪恶感,好像曾经做了什么错事被逮到。我确信诺玛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仿佛母亲的指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