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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少了很多拘束。岁月的痕迹只在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许抚平。
安娜没见到涡轮司机。聚会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进门就作揖,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先自罚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惟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一件本白的细绒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绿的休闲西装,松散地扣了一颗扣子,透着清爽与儒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有油点、后领有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连他的课本也干净整洁,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
安娜抬起她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大方一笑。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一下〃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恼怒地白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给了安娜一个很结实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却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也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便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2)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志向不是'裤子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按当地的土话读出来,科技大就成了〃裤子大〃了。
〃唉,当时就想逃得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就跑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找了个州立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历史遗留问题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是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能够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浮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去的人流,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书页缺了好大一个角,已经影响整本书的故事情节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会儿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当散散步,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来的,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时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嗯,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要放宽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这种病我一点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见西施捧心一样。〃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做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小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面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教育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洛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着,苟延残喘罢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的。〃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都夜里十一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过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静,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嗯。〃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摆摆手走了。安娜没有动,她知道他会转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十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十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十八岁的光阴。她竟有些迷惑了。
第四章 青苹果的岁月(1)
安娜踏进门。王贵伏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啦!〃然后继续伏在教科书上写着。没话了。
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问。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恼怒。她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王贵若主动表现一下关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结果……这男人,榆木疙瘩一个!
满腹的倾诉突然就像翻滚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顶的岩石压住一样欲吐不快,沸腾着,灼烧着,熊熊燃烧着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稀里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依旧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要我一个人走回来,人家进门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养条狗,还知道主人回来了摇尾巴呢。对你好都是白好,只晓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没有回应的。石头扔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
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好好的怎么又把我比成狗了?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儿去接啊?〃王贵申辩。
〃我不打电话回来也没见你着急啊!你要是会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门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么长的路,走回来脚都起泡。你看人家刘老师,爱人稍微回来晚点,到处打电话去问,急得跟什么似的。你怎么就没这个心?〃
王贵莫名其妙,放下手里的笔,有点恼怒地说:〃本来聚会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来就没好脸?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气你没把我当你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一头雾水,〃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一起,不会出事的。你们班男同学也太功利主义了,看你现在有了丈夫再加两个油瓶,连送都不送你这朵班花?〃
〃去去去!老不正经!还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被王贵一句〃班花〃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好好地发什么无名火。
〃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记得吃药啊。〃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
安娜低头收拾干净地上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径直去睡。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
〃哪个?〃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
〃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是敖包相会。看你回来脾气那么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见初恋情人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是中年妇女头脑发昏的臆想奇#書*網收集整理。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应该保存在你脑子里。蓦腾腾翻出来嚼嚼,吓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秃脑门了吧?说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见自己丈夫,顿感无比庆幸,证明当年的决断是英明的。过来,抱抱,老头安慰一下。〃王贵趁机将安娜揽在怀里。
〃呸!恰恰相反,充满希望,还是比你帅!〃安娜话没说完,挣扎着拍了一下王贵的脑门。〃他从美国回来,现在在美国一个不晓得什么大学教书。〃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要嫁老师。我算先下手为强。〃王贵打趣安娜。没说两句就鼾声一片了。
安娜蜷缩在被子里睡不着,却又不敢乱动。刻意限制自己的舒适程度,让安娜有种压迫感,不一会儿竟有点手脚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好像藏了个大秘密一辈子亏负了王贵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
当初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得甚好,又聪明又有情趣,家庭教养好,还特帅,总之三千优秀于他一身了。
这种近乎夸大的渲染弄得王贵很不甘心,再三问,他就没什么缺点?
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天刚过,才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
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
安娜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快意地反诘。
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呀〃。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