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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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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东方的“维纳斯的诞生”。但是,维纳斯的肉体被一种圣洁的光环所笼罩,那种美令人情欲丧失,而吉祥天女却俨然是个活生生的女子,这种美令人激情如火,更令他震惊的,是她那双弗鲁贝尔式的大眼睛:惊惧、迷茫中又埋藏着一种邪恶是谁把这双眼睛赋予她的?!这双眼睛越来越大终至把他吞没了。
尉迟乙僧要比波提切利早整整九个世纪啊!
“难道,东方人的佛陀真的比西方人的上帝更伟大么?”睡梦中,他喃喃地说。



只是因为寂寞,才使他走近了那扇旧陋的门,那盏黄昏中的昏暗的灯。他敲响了门,她开门请他进去。刚刚洗浴过的脸在灯光下有点儿透明。她依然快快乐乐的,说话的时候喜欢抓过旅游帽或别的什么不停地扇,激动的时候尤其扇得快。
“那些佛本生故事太残酷了!”她激动已极地讲述着来到敦煌第一天的收获,“萨堙太子为了救一只雌虎和几个虎崽,要从山崖上跳下摔出血来让那雌虎去吮;尸毗王为了救一只鸽子,不顾亲人的哭谏,竞把全身的肉都割尽;还有什么月光王心甘情愿地受那个鬼婆罗门的摆布,不是钉千钉就是剜肉燃千灯。当然啦,这些后来都被证明是帝释天的考验,最后他们都创伤顿愈安好如初皆大欢喜,可是,如果这不是什么考验呢?难道他们的亲人看到他们的骨殖不会伤心欲绝悲愤欲死吗?!难道他们亲人的生命就不值几只老虎和一只鸽子?!难道他们在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时候就不怕伤害自己的亲人吗?!当然,这是一种极而言之,是借此宣扬佛教的一种精神,可是,这种奉献我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奉献的对象不值得……”
“所以你就成不了佛。”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释迦劝难陀修行的故事,威胁利诱,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那完全是侵犯人权嘛!……相反难陀对妻子的那种爱倒是挺值得钦佩的!”
张恕忍不住噗哧一笑。
难陀这段修行故事他也是头一天来便看到的。就在254窟,是北魏时期的作品。难陀是释迦的亲兄弟,家有美妻,不愿出家。释迦领他遍游天宫,观诸天女,复游地狱,见汤镬之刑,示以因果报应。如此反复再三,难陀才潜心佛法,成为罗汉。
“在这儿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小心神佛报应,让你下割舌地狱!”他看她那一副认真样儿,忍不住想逗逗她。
“其实我倒不是对释迦牟尼有意见,”她的口气仿佛是和释迦在同一个支部似的,“这故事和佛本生故事一样不过是一种传说。悉达多太子还是伟大的,关键是后来解释他学说的那些人出了毛病。佛本生故事里,我只觉得九色鹿的故事很美,因为它不但宣扬善行,还宣扬了一种惩恶扬善的戒律。人类一味地追求善否定恶的结果必然走向伪善,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恶。善与恶是孪生子,要并行发展,扼杀一个,人性就要扭曲了。保持人性的完善是最美的,也是最难的。其实悉达多不是也经不起六年苦修的煎熬吗?假如不是那个牧女用鹿奶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后来根本就不可能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呀!既然不禁忌吃喝,就更不该禁忌爱情,你释迦不爱你老婆可以出家,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就可以不出家;你释迦不爱你老婆非要你牺牲自己伴着老婆过一生,这是扭曲人性,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非要人家离开他老婆去修什么佛,难道就不是扭曲人性了?!”
她越说越快几乎成了绕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极少有这种真正开心的笑。笑声背后他也想了一想这女孩着实是少有的聪明。
“看来你这人根本入不了佛门。”他笑着说,“俗缘太深,六根不净。”
“这话就更不对了!自在为之,我心即佛,才是佛教的真谛。烧多少炷香。磕多少个头也没用,那么多和尚尼姑,你看有几个修炼成佛的?!”
“这倒是。”他沉默了。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每遇寺院便要进去烧香拜佛求签,不求到上上签便不走,这几乎成为一种固定模式。而那上上签所示的,不过是俗人的最最俗不可耐的心愿而已,令人联想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老太婆。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忽然问,刚才那一番精彩的谈话如涛声大作之后忽然变得一片清冷。
“这话本身就问得没有禅性。没什么‘为什么’,想来,就来了。”他说。
“总是有原因的。”她歪着头想一想,“不过这原因你不肯说罢了。中国人还没到想来就来的那个份上。”
他诧异她的敏锐,但仍然什么也不肯说。“那么你呢?你有‘为什么’吗?”
“当然有。”她黑如点漆的眸子亮闪闪的。她的这种潜藏的小小傲气很让他喜欢,这傲气在她身上常常像个小女孩斗气似的让他好笑。
“我做了二十年的敦煌梦。”
“二十年?你一共才活了几年?”
她没理他,“这地方对我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这儿是佛的领地。既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又是神秘莫测的中国‘百慕大’。”“你可以写小说了。”
“你经过河西走廊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种恐惧?!”“没有。”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我好像是头一回听说过河西走廊还有什么恐惧慰的……”
“你没听说河西走廊上经常莫名其妙地出车祸,吞没一些人吗?”
“出车祸是有的,这原因太复杂了比如天气、司机的技术……”
“得了!”她急切地打断他。他平时说话是最不愿被打断的,可这次却并不反感,甚至有想和她争论一番的愿望,这愿望说到底是不想让她离开。
“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经历过一件神秘的事吗?”她的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挑战似的望着他。



张恕是在一个大风之夜来到敦煌的。当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住处。他银根紧张住不起旅馆,经当地人指点,来到三危山脚下的一个招待所,这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平房。管理员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冷漠地接待了他。他提着行李袋走进房间,连凉水也没了。他向老头要了半个玉米,啃了几口,还没有吃完便睡着了。熟睡一夜,第二天才在那水银脱落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那副样子活像从沙暴中逃离的困兽,于是心里奇怪老头昨晚为什么没把自己当成鬼。
后来他去看了几个开放窟,也和肖星星一样看了佛本生的故事,但却完全没有她那么激烈的反应。来前他还听说此地有个叫做陈清的民间故事专家,他很想见此人一面。或许,会从他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后来,他注意到73窟那幅失窃的壁画。吃晚饭的时候张恕闷闷不乐地向管理员老头要了一杯廉价的烧酒。老头倒谈锋很健,告诉他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他是见过的,是唐代著名画家尉迟乙僧所绘,被窃却是近期的事。前些时73窟已经关闭,现在突然重新开放,不知为了什么。
那天的夜似乎格外静寂。那静寂吞没了一切,连黑暗也吞没了。
当张恕微醺着倒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时,他听到有人敲门。
的确是敲门声。他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聊斋”里夜间侵扰的狐仙或许是个二八姝丽呢。实在是找不出任何地方比这荒僻的所在更适合鬼狐出没了。
他打开门。一个奇形怪状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绛色土布直裰,长得无形无状无棱无角,该凸起的地方残酷地凹进去,该凹进的地方却又奢侈地凸出来。而这凹凸似乎又是会变化的,像一个没装满的面粉袋,踢一脚,便会改变形状。
“你是……张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随时准备吼两嗓秦腔。
“长老是谁?”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叶吉斯。”“长老不是汉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颔首,微微一笑,“这搭很久无人居住了,不知张先生为什么非要住在这搭?”
张恕对于这种侵入性的问话非常反感,“我没钱,只好住这儿。怎么,难道对长老有妨碍么?”
和尚连连摇头,仍是笑容可掬,“弟子看张先生面相很好,特来给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张恕极为冷淡。他并不让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虚乌有。
“张先生的面相,照弟子看是极好的。”大叶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麻衣相》曰:“人禀阴阳之气,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资,为万物之灵者也。故头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声音像雷霆,血脉像江河,骨节像金石,鼻额像山岳,毫发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响,江河欲润。金石欲坚,山岳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则为上相,张先生头顶圆厚,腹背丰隆,额润四方,耳圆成轮,鼻直如胆,眼分黑白,眉秀流长,五岳朝起,三停相称,望之巍巍然,必定长寿无病,福禄俱全。加之张先生眼光清莹,顾盼不斜,容色澄澈,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出众逍遥,似丹凤而翔云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摇;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动其心,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落于前而心常一,则可谓神有余者也。神有余者,皆为大贵之人,凶灾难入其身,天禄永终矣。”
“我真的有那么好么?长老言过其实了吧。”张恕的声调虽然还很冷淡,但神色已开始专注了这和尚似乎颇有几分来历,他想。
“只是,张先生眼角鱼尾处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宫之妻妾宫正在于此。先生的痣恰恰长在奸门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仅有口舌冲突,尤其要严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马之处有赤色浮动,主有横灾,不利在外久居呀!”
张恕猛然抬起头来。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妻张脸似乎十分熟悉。
“刚才你讲我凶灾难以入身,现在又说我主有横灾,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先生差矣。刚才我讲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无相,栩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福祸吉凶引起的变相,非先天昕定,眼虽天生凤目,若使先天所禀之气消失,遂变为昏暗浑浊,一生无成。何况气色隐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触之无迹,飞来横祸,难以阻挡啊!”
张恕心里怦然一动。
“长老光临,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好,我知道了,请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在一种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和尚像一袋生面似的摇摇滚滚地走了。仍是那一脸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脸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张印着笑容的假面。
“我们住邻居,张先生有何见教,弟子随时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头。张恕把门关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熟悉这张脸了!那正是73窟挡住那幅被窃的“吉祥天女沐浴图”的阿难使者的彩塑像!难道是阿难陀显灵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从一种近似迷惘的状态中清醒。他面对的仍然是那结着蛛网的肮脏的墙壁。
忽然,他感到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后那和尚再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事惊扰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样旧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这样的知名女画家也会住到这里。



于是张恕开始没完没了地向肖星星问及尉迟乙僧。
“他是唐代于阗画派的代表画家,相当有名。”肖星星一边钉纽扣一边说,眼睛还在盯着电炉上的小锅子。“他的画比较独特,所谓‘身若出壁均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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