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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顺。
齐云开门的一霎,便瞧见幽明。
幽明不知站了多久,天色半明半暗,他整个人仿佛糊在朝露中,化在夜色里,氤氲成潮湿一团。
他的光头、眉毛、瞳仁、双唇,他的肩、背、手、脚,他的叫的上名来和叫不上名来的一切,都披上一层朦胧,一层黯淡,一层惆怅。
“阿弥陀佛。”齐云忽然出来,惊醒了沉思的幽明,让他不自觉宣了声佛号。
三年朝夕相处,他在齐云面前早已自如,早已不再无端紧张,无端张口忘言。
三年是多久?是一千天。是上万时辰。是十万刻。
是百万次呼吸,是千万个刹那。
足够结缘,也足够缘散。
“幽明,我正要找你。”齐云向幽明快步走去,“你身体可要紧?昨天夜里看不分明,我本想将哥哥安顿好就去看你的,谁知——”
“阿弥陀佛,”幽明忽然打断,忽然听不下去,忽然阵阵烦躁从心口向上涌,“有劳施主挂念,贫僧无妨。”
——又是“施主”又是“贫僧”,幽明在这个早晨同齐云无端生分。
“幽明?”齐云轻轻皱起眉头。
他真是好看,好看到这一皱眉,便叫人心生不忍。
幽明攥紧了手心一颗念珠,挪开眼,再次开口:“贫僧前来辞行,施主珍重。”
“幽明!”齐云见他来真的,这才急了,“你这是何意?”
幽明沉默不语。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如果齐云当真不懂,解释再多次,他依然不会懂。如果齐云已懂了,不必再解释,他也是懂了。
懂与不懂,幽明不强求。就像走与不走,他也不希望齐云强求。
许多事,强求不来。
然而齐云偏偏要强求:“幽明,外头兵荒马乱,你要去哪儿?”
“回山,看师父。”幽明答。
“大师嘱托你留在此地等他,你忘了?”
“一等三年,心不安。”
“早没有不安,晚没有不安,偏偏此刻不安?”
“偏偏此刻不安。”
“幽明哥哥……”
齐云叹气一般叫出声来。年龄相近,又朝夕相处,他已很少称幽明“哥哥”。此时惆惆怅怅叫出来,让幽明听了心头猛地一跳。
一跳,又一沉。因为齐云又开口了:
“幽明,你真要与哥哥为敌?你为什么一定要与哥哥为敌?你家佛祖,就从不给人改过机会?佛祖远在西天,又当真知晓世间俗众辛苦?”
幽明半阖了眼帘,轻捻念珠:“阿弥陀佛,人与魔,势不两立。”
“嘘!”齐云忽然伸出食指,竖在幽明唇上,凉丝丝的触感,令幽明一时愣怔,一时失魂。一时喉中干涩发紧,吞咽口水亦不能止。
这时齐云却收回手指:“幽明,他不是魔。”他教我写字,教我读书。他擅作画,擅吹笛。他画中美人性灵独具,他笛声婉转叫人动情。他夜夜伴我假寐,僵硬躺在床上,为我盖数十次踢掉的被子——昨夜,甚至有二十次,我故意的。
他不是魔,他怎会是魔?
“幽明,你信我一次可好?我看好哥哥,不会叫他作恶。你若不放心,从旁监督就是,何必闹到水火不容?”
幽明最后吞了次口水,喉咙终于润泽如初。他终于开口,音色清冷如初:“阿弥陀佛,施主空有慧根,可惜没有一双慧眼。”
“幽明——”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幽明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眼角垂落。一直落到齐云脚背。
齐云赤脚,未着袜,趾头莹白,指甲光洁,映得脚心下青石台阶也出离了几分烟火气。
幽明看的眼神一凉,心里一凉,身子终于也一凉。
他觉得那脚趾萧索,青石萧索,黎明和庭院和晨风,也萧索。模糊一片的萧索中,他自己,最萧索。
他在萧索中转身,不预备再看齐云一眼。
齐云却不识时务。齐云猛地拉住他衣袖:“幽明,你等等!”
幽明便下意识顿住身,看着那一双赤脚急急忙忙踩过青石,踩破晨露。隐隐约约,那脚步声仿佛有节奏,仿佛声声佛乐,仿佛要引人往神秘与祥和中去。
幽明想去,终未去。因为齐云已去而复返。齐云又站在他面前,手上捧一个红漆木鱼:“我上月在庙会上瞧见,买来预备送你,只是有一处漆擦掉了,我一直想补上,却还没抽出工夫……”
幽明伸手接了过来。
那木鱼圆形,一头刻有鱼鳞数片,鳞片下方有一镂空圆洞,仿佛鱼眼。幽明敲了十数年木鱼,却是头一回见这般做工精巧的。唯一不足处,便是齐云所说——掉了一点红漆。掉漆处恰在鱼眼底下,乍一看,就像鱼眼中落了滴泪。
幽明接过木鱼,还没敲,仿佛已经听见响声。
响声里带着潮气,仿佛海浪,一波一波从他心底往上涌。
幽明这时觉得身子一暖。
是齐云。
齐云一把抱住他。从肩头,从手臂,从脖颈,从耳侧。
齐云的声音略哑,略涩:“幽明,我会想你……”
这声音轻飘飘,暖洋洋,驱走了幽明一身寒湿。
幽明一手持木鱼,另一手虚张在空中。两只手都不知所措。两只脚都六神无主。
过了很久,幽明从寂静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幽明说完一滞。这声音低沉有力,仿佛是从另一个幽明体内发出。仿佛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个光头小和尚,他手握木鱼与佛珠,双目却迷离,心中却无佛。
“当真?”齐云双眼却一亮。他松开幽明,退后一步,目不错神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幽明没有回答。
幽明不及回答,齐云就已转身了。
因为屋内传来一声大响。
伴着响声,还传来齐帧的呻吟。
26
26、26、小生机 。。。
齐云重新走出屋外时,幽明已经走远了。
晨雾包拢住他,使他背影模糊而飘渺,像在一卷画中。画里画外,两个世界。
齐云喉中那声“幽明”提到嘴边,又咽回肚子。
他目送他在晨霭中走远。没有等来一个回头。
齐帧看着眼前的齐云,怔了一瞬,伸手在他脸上一抹。
他脸上一层湿气,不知是晨雾还是其它。
齐帧不希望是其它。
所以他抹的很用力。
他看到齐云眼睛里乌光闪烁,以为他即将哭出来,没想到伸手抹过一遍,齐云却笑了。
齐云握住齐帧右手:“哥哥,地上凉,你不打算起来?”
齐帧这才想起自己正扮演的角色。
齐帧身子微向后仰,五官在短暂间隙里挤出满副委屈:“云儿,这是怎么回事?”他眼神向上,直指绳端。绳子一端挂在他左手腕,另一端系在床头。
齐帧半坐在床脚地板上,披头散发,左手被抻直了吊起,右胳膊上则是一截挣断的绳子。绳子松松搭在衣袖上,衣袖松松掩住一截手腕。手腕苍白,在昏昧的室内闪着青幽的光。
齐帧的脸自乱发中显现上来,像浮出水面的青鱼,好奇又小心:“云儿,是你绑的?”
齐云迈步,俯身,跪坐在齐帧面前。一双赤脚,恰落在齐帧眼底,脚上青色血管若隐若现。齐帧下意识伸出右手包拢住他脚面。一丝沁凉,让齐云微微打了个哆嗦。
齐帧这才警醒。他逆转体内气旋,一股灼痛窜入经脉,右手却反常的热了。他温热的右手一遍一遍摩挲齐云的脚面,齐云渐渐感觉全身都暖过来。
他躺倒在齐帧腿上,半个身子缩进齐帧怀里,精致无暇的俊脸被黑发半藏半露的托着,仿佛深海底下一粒珍珠,受神灵钟爱,既想叫世人瞧见,又怕让世人瞧见,于是以海藻掩藏。
齐帧看着这张脸,不知不觉绷紧了后背,绷紧了双腿,绷紧了脚尖。
齐云的脸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美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眼神像一把利刃。
利刃无声刺进他心室肺腑,血肉无声迸溅溃散,齐帧无声大败。
败给冥冥之中一样不具名的事物。
败的不清不楚,却心甘情愿。
齐帧垂头,与齐云双目直视,神色万分郑重:“云儿,哥哥答应你,不会再不告而别。”
齐云眼神骤亮,抬手勾住齐帧脖子:“哥,我信你。”
“既然信,还不给哥哥松绑?”齐帧半笑半怒。笑是真,怒是假。
“哥哥既挣得开一只手,如何挣不开两只?”齐云半怨半笑。怨是假,笑是真。
“云儿,莫闹……”齐帧半宠溺半无奈。宠溺是真,无奈,也是真——齐云的绳结打的并不牢靠,他一时却真挣不开——因为尹啸的毒,他左手尚未恢复知觉。
齐云不知这其中曲折,也无心去追究其中曲折。他翻身从齐帧腿上爬起来,站到床头去解绳子。绳子本来勒得并不紧,但齐帧自讨苦吃,自床上翻身掉下,绳子这才被绷直了,片刻工夫里,齐帧左腕已一道红痕。
齐云瞧见,不由心疼:“哥,你等我回来便是,为何急着挣脱?”
齐帧一撇嘴:不挣脱,听任你和那和尚搂搂抱抱、没完没了么?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不可在嘴上说。
心口不一,有时是人的一种本能。
本能驱使齐帧面露委屈:“云儿,以后别吓我。”
齐云一边扶起齐帧,一边将绳子丢在地上,“我打的是活结,一拉就开,”他说着扫了眼尴尬的齐帧,“倒是哥哥闹出这么大动静,吓了我一跳。”
齐帧将僵硬的左手不自然地掩到背后:“我哪里想的到是活结……云儿,你要绑人,怎能用活结?”
“怎么不能用?姜太公临渊垂钓,不也用没有弯钩的鱼竿吗?”
“好好好,”齐帧失笑,“你是姜子牙那般圣贤,我就是那条自愿上钩的蠢鱼。”
做一条蠢鱼,何尝不是一件极快乐的事?
世间很多不甘,很多烦恼,很多挣扎,不过是因为你不肯在该蠢的时候蠢下去。
齐帧蠢的甘愿,蠢的通透,蠢的自得其乐。
蠢的简直没有底线。
这底线主要体现在饮食上。齐帧每日饮食听任齐云安排,从牛血、羊血,到兔血鸭血,最后终于降格成老鼠血。
老鼠血齐帧也认命了。
不仅认命,还在悲惨的命运中拼命发掘幸福,拼命去发现老鼠血的美妙之处。
喝鼠血数日之后,齐帧开始每日临镜自揽,唉声叹气。
齐云终于忍不住发问:“哥哥因何叹气?”
齐帧答:“日日喝鼠血,怕生出鼠须。”
齐云笑:“那要恭喜哥哥了,方圆数里,老鼠已近绝迹……”
齐帧喜色骤现,旋即又收起:“云儿,哥哥怪异,你真不怕?”
“不怕。从前我最怕的是老鼠,战胜第一只老鼠之后,世间再无恐惧。”齐云神色认真庄重。
二人绷了半天,终究同时放声大笑。
笑声在齐家院子里回荡,荡起好久不曾见的勃勃生机。
生机在齐帧体内向阳而长,仿佛一颗新苗,就要拱出腐木。
齐帧从未想到,成为僵尸,他还能这样全盘被人接受。他还可以活得如此不加掩饰,如此肆无忌惮。
——如果鼠血味道再甘美些,生活堪称完美。
齐帧如此想的第二天,就发觉鼠血味道当真甘美了些。虽然量更稀少,色泽却美妙。
齐帧只以为今日这只老鼠格外肥美,却未见齐云衣袖底下多了数道血痕。
世间事这样曲折幽深,人心这样幽深曲折。齐帧不是神,怎能一一料到——他怎么料得到,齐云已经成了平安镇最后一只猫的死敌。
平安镇的牲畜小半年前就几近绝迹了。绝迹在镇民的肚子里。战祸连年,田地荒芜,今年又正值大旱——“饿”,就是平安镇的年度热词。
伛肩偻背、眼冒绿光,就是平安镇民的潮流表情。
这最后一只猫,为捉两只老鼠,绞尽脑汁,围追堵截,却次次都被齐云抢了先手——按道理讲,捕鼠是猫的本行,齐云本该是输家,奈何这只猫,太老了。
老到毛秃皮癞,平安镇没人乐意吃它。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