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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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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叫顾微微当着妈妈的面做出保证,从此以后好好学习,不想其他。顾微微低了头,一腔悲壮,一声不吭。她听见母亲江淑苇说:“微微,答应校长。说你答应。微微,你还小,现在不该想这些事情。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错不得的。”
在顾微微的想像里,自己成了悲情故事的女主角,为了爱情历经苦难百折不回。她因为自己的勇敢而微微颤抖。所有的苦难都来吧,她想,让我面对你们。
然后她听见办公室的门响,她看见何启明走了进来。
她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何启明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扭着眉头,他跟母亲江淑苇说:“顾微微妈妈,请您放心,我对顾微微同学并没有非份之想,我一直只当她是小辈,是学生。”
顾微微的耳朵里嗡嗡地回响着何启明的话。他的语调依然是夹着点不耐烦的温和,顾微微心如刀绞,这一瞬间她明白他说的是真话。
他享受她的温存,她的善良,她的崇敬,她的安分守己。却吝于给她一点点的爱与肯定,她那样地卑微,合了她的名字,微微,低到了泥里头,他高高在上,带着虚假的悲悯教导着她,由着她在爱里头瞎扑腾,不肯伸手拉她一下。顾微微这才明白,他一直不说爱跟高尚与否无关,只不过因为他真的不爱。
这个温和的,狠毒的人哪!
顾微微觉得自己在这一个下午里洞悉了所谓爱情的全部本质与全样的面目。
这种彻悟让顾微微鄙夷周围所有的人。
顾微微跟着妈妈江淑苇回家。
妈妈问她:“你怎么还能这样高兴,走一路唱一路?微微,你……”
顾微微打断她的话:“我,我真让你失望对不对?”
母亲哀哀地看着她,问她:“过年的时候,你一个人是去了那个人的家吗?”
“我是去了,我就是这么不要脸的。”微微说。
母亲突然说:“你真是我的女儿。你真是我的女儿啊。可惜,你把心用错了地方。”
顾微痛恨她这种说法。
她觉得妈妈江淑苇眼里的怜悯无比地刺目,她还不如像姨母那样狠骂她一顿的好。
“反正我就是这样的,”微微说:“不争气,给你丢脸。我的心一向用错地方,没有人在意我,他不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你从来也没有在意过我。”

第三十一章 记忆

老话说,小人是没有记性的。两三岁的事,哪里有可能会记得。
可是顾微微觉得她是记得的。
她记得她最初觉得妈妈很美丽,话音轻柔婉转,眉目温情脉脉,母亲似乎比所有的小伙伴的妈妈们都要年岁大些,可是连她的皱纹与微白的头发,微微都觉得很美。
慢慢地,微微就发现妈妈像是不大喜欢她的。也或许,那并不是不喜欢。
后来略长大了一些的顾微微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词来形容母亲给她的这种微妙感觉。
不如意。
妈妈觉得她是一个不让人如意的小孩子。
小小的微微想,妈妈大约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
她背不来诗,记不住东西。她总是很惶恐地迷失在母亲教她那些文字里,寻不着出口。
微微还记得,她小时候,母亲是请人教过她国画的。
那个老师据说挺有名,带出了几个相当不错的学生。
微微记得妈妈拉着她,转了好几趟车才找到老师的家。那是个胖大的有年纪男人,竟然留了一头花白的披肩发,似乎跟妈妈很熟的样子。
于是她有了很多的画具,长锋、中锋和短锋、兰竹、小精工、小红毛、叶筋笔、衣纹笔,油烟墨、松烟墨,认识了好多颜色,石绿,石青,朱京,赭石,花青,藤黄,胭脂,一片姹紫嫣红。
可是她真是画不来,拿不好笔,勾不好线,晕不好色。她宁可看老师画。越学,越是怕了,到后来每回去上课总是一步三蹭,恨不得那去的路再长一些才好。
一年半载学下来,老师有一天跟母亲小声地嘀咕:她要是实在不想学,就算了吧。微微记得母亲听了这话时脸上的羞赧与失望。
后来母亲还带她学过乐器,那个东西,好像叫阮,硬如钢丝的琴弦割得她的手指生痛。还学过书法,反正母亲在教育行业做事,认得很多那种会一项技艺的人,多半有点古怪,微微不大喜欢他们。
后来的许多年里,母亲总是用一种哀怨的充满了遗憾的眼光看着她。甚至在她睡觉时也可以听得见母亲轻轻的叹息声。
她那么一口气一口气地叹着,叹得顾微微一天一天地觉着自己小了。她觉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不美丽不明慧不如意滋滋地向外头冒着,弄得她灰了头脸,一天比一天活得皱巴起来。
微微长到在十岁的时候,便发现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微微早知道自己的父母与平常的父母是不大一样的。
她的父亲比母亲小着好几岁,这让年幼的顾微微很是奇怪。世界上所有的爸爸不是都该比妈妈大一些的吗?
父亲中等个头,起先瘦,后来慢慢地胖起来,圆白起来,便显得年青起来。微微记得父亲总是收拾得很整齐,他是周围人中最早穿上西装的人,板板地系着一根领带,喜欢微叉着腿,把手抄在裤袋里,撑得裤子两边鼓胀着,身上有发蜡的香气,那种盛在小瓶子里的油黄的发蜡,抹在头发上,再用宽齿的梳子梳过,使得头发现出清清楚楚的纹路来。微微记得自己总是喜欢看父亲收拾头发,有时他会顺手将手心里剩下的一点发蜡涂在她的辫子上。微微是很欢喜父亲的,他不见得特别宠她,可是他不会叫她学东学西,偶尔给她买点小小女娃娃喜欢的东西。微微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父亲,他们似乎相互不喜欢着,可是他们也并不吵,只用冷眼看着对方,父亲还喜欢冲着母亲的背影打鼻子里笑。
家里还常来人,有时是来找妈妈的,有时是来找爸爸的,都是女人。
来找妈妈的女人微微极不喜欢,她瘦得唻,又老丑,活像一根生了锈的钉子,声音尖刺,总是问妈妈要东西,妈妈仿佛是欠了她什么。
来找爸爸的女人微微倒是挺喜欢的,她是爸爸的一个表妹,爸爸叫微微管她叫娘娘。娘娘长得很白,乌黑密实的头发,烫成大波浪用一块素净的手绢扎着,显得很好看,她有一个小小的绣花的荷包,里头总装着酸梅糖,微微叫她一声她就给微微一粒糖,微微就总跟在她身后叫娘娘娘娘娘娘,娘娘一来,爸爸就高兴了,他们常常一起上街,吃小馆子,看电影,或是买东西,偶尔也会带着微微去,微微一只手牵着爸爸一只手牵着娘娘,有时微微会恍惚起来,好像他们三个才是一家子,微微就替妈妈伤起心来,对爸爸说,下回也带妈妈出来吃糖醋鱼吧,爸爸哧地笑一笑说,你妈架子大,我们请不动的。微微说,爸爸你对妈妈好吧,你常常对她笑,然后给她也买一件雪花呢的大衣,还有白纱巾。
回到家,微微又跟妈妈说,妈妈你对爸爸好吧,你常常对他笑,跟他小小声地嗲嗲地说话,就像娘娘那样。
微微常想,爸爸有什么不好呢,他总是那样整齐,还在那有很大很大的门很多很多台阶的法院里做事,妈妈有什么不好呢,她虽然没有娘娘年青,可是她比娘娘还好看。
有一回,微微看见娘娘趴在父亲肩上哭。
这让年幼的顾微微很是奇怪。
然后有一天妈妈忽地对微微说:“我们跟爸爸分开好不好?”
微微说不好,可是又有一天她醒来,爸爸不见了,妈妈说他搬走了。
自那以后微微就跟着妈妈,有时她偷着去找爸爸,回家后妈妈并不骂她,可是不高兴,妈妈的不高兴裹在沉默里头,重得叫人抬不起头。
十几岁的时候微微因为妈妈的这种不高兴跟她大吵过一次,妈妈说:“你爸爸,他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再去找他。”
微微说:“他再不好也是我爸爸,何况我也不觉得他不好。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微微记得妈妈说:“因为我晓得好人是什么样子的。你不要再去,有一天你会被他伤了心的。”
微微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父亲确是一天比一天待她冷淡,她依然常在父亲那里见到娘娘,不过娘娘好像不再喜欢看到她,父亲也总是对她说,早点回家吧,不是小女孩子了,一个人出来叫人不放心,或是,要考试了吧,回去看书吧,或是,你看,你来得不巧了,我正要出门办事,下星期你再来,兴许我有时间带你去吃馆子。父亲总是有一点不耐烦,也还有一点惭惭的,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微微想,他还是怕伤她的心的。为了他这一点怕,微微也总还是惦记着他的。越是惦着他,越是对妈妈不满,她凭什么那么不喜欢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跟爸爸分开,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刻薄地要求,她不美不聪明不会背诗画画,就没有资格做她的女儿似的。骨子里头,妈妈是太过骄傲了,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好,都干净,都高明。小时候,微微在妈妈学校上学,有老师中午偷着出去买菜,课间躲起来摘好,或是在一起商量毛衣样子,妈妈是从不参加的,她跟同事们都不亲近,话都很不说,后来微微学到一个词,格格不入,眼前立刻会出现妈妈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改本子,读书的样子。她跟人是格格不入的,她跟这世界也格格不入,甚至跟自己的女儿也是。
在被学校要求回家反省,与何启明分开的这一段日子里,母亲坚持微微跟她住在一起,顾微微想起了许多许多过去的事情,往事杂乱无章,纷至沓来。
母亲说,从此以后你不要住校了。
等到顾微微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发觉她已经完全被孤立了。
顾微微的一张瘦小的脸绷得紧紧的,嘴角含一个无所谓的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别人讨厌她,她也讨厌他们,她晓得他们看不起她,她也一样看不起他们,全是些没有心没有灵魂的东西,她在这样的东西面前有什么好羞愧的。
因为回家呆了一段日子,顾微微的学业跟不上趟了,她也无所谓,反正不过混日子罢了,到时总是要让她毕业的,学校不会留她。妈妈说可以找人帮她补补课,或是送她去上上夜校,每学期排最后总归不好看。可是微微说反正我从来就没有好看过,反正你对我失望也成了习惯。
到了顾微微快毕业的那一年,何启明结了婚。
微微远远地看过他与他新婚的妻子,何启明在学校声名不好,可是他总是有一个有才有样的年青男人,总还是有女孩子肯嫁他的,那女子是新分到他们学校的老师,新任的团书记,不好看,也不难看,身材娇小,听说人很温柔,与何启明也算是般配。微微看过他们一起沿着学校的高墙散步,何启明略胖了一点,衣着齐整,态度闲适。
顾微微无所谓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转身到食堂吃饭,这一天有她最喜欢的豆瓣酱炒包菜,她一气吞了两大碗,下午逃了课,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回了姨母那里。
然后就是毕业考,果然学校是不肯留她的,她的考试一塌糊涂,但是补考的试卷简单到可笑,与老师给她的复习题纲几乎一模一样,她混在一群同学里头,在夏天赤烈的阳光里暴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拿到了文凭。在典礼的最后,校长建议大家唱一曲毕业歌,换得一阵哄笑,微微笑得最是大声放肆。
顾微微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学校的垃圾堆里,空着两手出了校门。
校工在她身后咣当地关上铁门,微微回过头,只看到锈迹斑驳的校门,门的顶上有一颗大大的铁制的五角星。
她意识到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捧着一颗真心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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