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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这话,让盘金铃顿时语塞。
伸手招呼着这个稍微高个一些的瑶女,李肆确定她才是这帮女子的主事人。盘金铃前后看看,盘银铃还在李肆脚下,她们这船也跑不快,李肆要通告了官府,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咬着牙,盘金铃巍巍走了过来,顺着李肆的手势,将自己的遮面斗笠摘了下来。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眼眉端庄,如果不是脸颊上端那片麻子般的瘢痕,还真能感觉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
“你是早过了癞,难怪无所谓了。”
李肆有些意外,这盘金铃身上的麻风已经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些瘢痕而已,怎么还跟其他麻风病人混在一起?
“不要臆测!我……我还是……清白女儿家,其他书友正常看:!”
盘金铃恼怒地低声说着。
“好吧,那么,清白的汉家姑娘,你为什么跟我脚下这排瑶姑娘凑在了一起?”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脚上又开始用力,盘银铃噢地再度呼痛。
盘金铃也是低声一呼,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李肆,居然看出自己不是瑶女,而盘银铃也不是过山瑶,而是排瑶。
“不说口音,你的耳洞还在发炎……哦,发红,是新扩的吧?汉家姑娘的耳洞可没瑶女大,要戴她们的大耳环,还得吃吃苦头。至于我脚下这姑娘的来历,呵呵,排瑶是不会在外面乱晃的。怕露出排瑶身份,外人会更怀疑,不如装作熟瑶。想法是好,可为什么还要习惯性地戴着排瑶的头巾呢?”
李肆平静地作了解说。
“李……肆,你懂得还真是多……”
好半天,盘金铃才收拾好心神,目光复杂地看住了眼前这个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郎。
“你说说看,到底有着什么狠毒手段,也许我们真会怕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盘金铃试探着问。
“刚才那小子其实都说了嘛……”
李肆像是在说午饭该吃什么般的轻松。
“挫骨扬灰!这里就是矿场,炉子里铁都能化,更别说人!化成飞灰飘上天,再跟着雨水落下地。被猪狗牛羊吃了,被草木庄稼吸了,与天地同在,和日月共辉……”
“闭嘴!”
盘金铃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瞳里也盈满了水汽,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不管瑶人汉人,都讲入土为安,要当着谁的面说,会在身后如此糟践他,没一个人能安稳得住。
“把你们全塞进炉子里烧了,官老爷屁话都不会说一个,反而会感激我!”
李肆压低了调门,逼视着盘金铃。他这话可不是虚言恫吓,直到民国,广东都还发生过争论,要不要直接将麻风病人集体用枪子“处理”掉。在这明清年代,杀了一群麻疯病人,可不会当作一般命案来处理,甚至……不会有案子。
“家人是命,你们也是命,你们丢了命,你们家人未必能保住命!傻姑娘,只给你十秒……息时间考虑!”
李肆没有兴趣跟她继续捉迷藏玩心眼,加重了语气,沉声说着。
“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是谁指使你们到这里来过癞!?”
盘金铃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瞳中的那层防线,被李肆投射过来的凛冽目光给骤然穿透。
“我们……就是一群天涯断肠人……”
大滴泪珠滑出眼眶,她低声开口。
英德之西,连江由西向东,有如缠蛟一般扭了一条蜿蜒河道,就在转头那最窄的蛟脖处,一排木栅横江而过,中间的木门刚被拉开,一溜儿大小不等的河船像是出洞的耗子。蜂拥着朝闸门漂去。大的沙船,小的赶缯,船前船后的橹手都憋足了劲地摇着,两侧船舷边的船工也用撑杆死命抵着左右靠近的船,防止对方撞了上来,各船的船工橹手们还用着各色方言高声来回叫骂。几叶舢板正离了那些大船,朝着岸边划去,舢板上不管是穿着“巡”字号褂的兵丁,还是夹着本单的书手,个个都一脸例行公事的饱饭揉肚神色。
就在这木栅之北,一座小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就是浛洸市,木栅是太平钞关英德分关设在浛洸的一座关口,其他书友正常看:。小镇之外,木栅接岸处,一人负手观望着出关的木船,另一人正微躬着身子,小意地伺立在旁边。
“杨太爷,今早我特意去瞅过,她们正勾搭着矿场那帮泥腿子呢。”
侧边那人虽然刻意佝偻着身体,眼眉间的暴戾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带得瘦小的身影也充盈着凶煞之气。
“我现在只是钞关书吏,不是什么太爷了。”
杨春还穿着那一身黑绸铜钱暗纹袍褂,一边淡淡地说着,一遍用眼角侧瞟着那人。
“瞧太爷这话,就是把我劳二当外人了,不是太爷的照应,我劳二还能活到今天吗?杨太爷就算是白身,别说英德,整个南连韶道的兄弟,也还得当您是话事人呢。”
那劳二不迭地点头哈腰,杨春也满意地嗯了一声。
“也亏你记恩,这事办得若好,我这边正缺门子和快手……”
听到这,劳二的腰折得似乎都快断了。
“太爷放心,此番一定稳稳看住了那帮疯女!”
杨春的闲闲语调骤然转冷。
“若是出了岔子,别说另外那三百两银子拿不到,你和你的兄弟,也别想在这粤北混了,劳两头……”
劳二脑袋点得鸡啄米,一个劲地应着是,接着眉毛一皱,诉起苦来:“太爷,就是这落脚之地……凤田村周围也没什么破庙旧观。那矿场上还有汛兵守着,弟兄们风餐露宿的,吃些苦头倒没什么,就怕露了行藏,
坏了太爷的大事,书迷们还喜欢看:。”
杨春也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两眼骤然一亮。
“田心河向西转北处的西岸,有一处河湾,原本还是前明的戎所。废置之后,那里成了一片芦苇荡,离凤田村不过……三四十里地。七八年前,我还跟着汛兵去那清剿过红头贼余孽,现在应是没人了,汛兵巡河也早不理会那里,你们可以在那藏身。”
劳二双眉也是悄然一飞。
别了杨春,劳二匆匆奔向河岸,上了自己的舢板,一个山羊胡子壮汉凑上来问了声:“如何?”
劳二哈哈一笑:“咱们兄弟,总算有了再起之地!”
凤田村,矿场之北的河岸边,盘金铃像是解脱了一般,心如死灰地看住李肆。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姐妹就是这命,要怎么处置,也没话说,当初接下这事,抱的也是赌命的心思,既然命比纸薄,也没什么好怨的。”
冒充过山瑶没犯什么王法,刻意传播麻风恶疾,在大清律上也找不到什么条文惩治。历代防疫措施都只以隔离为限,将不治之症源头“人道毁灭”的作法,从未见诸文字。可她们是让人闻之色变的麻风病人,只要李肆将这帮麻风女子报上去,她们这一船女子就成了囚徒。官府厚道一些,找处住所圈起来,送些粮食,计划着能尽早埋尸。腹黑一些,驱赶到荒野之处,任其自生自灭,最终报个病死就好。厚道还是腹黑,就看官老爷脾性心情,而此处的李朱绶,显然不是尊菩萨。
李肆捏着下巴沉思,报官倒是稳妥的作法,但他却没什么收益……也撼动不了那缩在幕后的敌人。
“山匪……”
真没想到,李肆刚刚在书上看到的东西,这么快就在自己身边发生了。
第四十三章 天使与魔鬼
第四十三章天使与魔鬼
金银铃姐妹这群麻风女,来自连州清远等地,除开她们,还有几十号家眷也染有麻风,其他书友正常看:。他们生计无着,长期受山匪控制。这些山匪以“都”、“斤“、“两”、“钱”立建制,十人为一钱,十钱为一两,依次推上。
控制着她们的山匪是伙偏门小盗,“两头”劳二是英德人,几年前在英德犯了事,逃到了清远,组织起来一帮零碎山匪,结成了自己的势力。他们瞅上了盘金铃这群麻风病人,压着她们和家人充当讹诈和绑架行动的耳目和引子。幸好盘金铃在病人里名望高,能带着病人跟劳二讨价还价,还没彻底沦落到疯奴的地步,和劳二的关系,勉强还能算得上是“合作”。
原本劳二的境况也不是很好,正压得她们很紧。前些天劳二忽然变了态度,和她们谈了这么一桩交易,让她们到英德凤田村的矿场上来过癞,事成之后,双方互不相欠,再不来往,另送银子三百两。
之前她们不是没想过靠过癞传走麻疯,可她们还有染病家人,借着和山匪的“合作”,自己这病反而成了谋生的手段,不得不在两重夹磨下挣扎度日。劳二的交易两全其美,她们没多犹豫,也就咬牙同意了。
既然是要过癞,那就得化解凤田村人的疑心。之前盘金铃收容了因为染病,被排寨赶出来的盘银铃几家排瑶,于是就让众女装扮成过山瑶女,就这么出现在凤田村。而她们的家人则被扣在清远,当作是这桩生意的“押金”。
“那么你是不姓盘了?”
李肆的兴趣转向了盘金铃这人,分明已经自愈了,却还领着麻风病人艰难挣扎,这份心性,简直就跟天使一样,只是眼下干的这事,用魔鬼来形容也不过分。
“奴家姓萧,祖辈都是大夫,这姓氏不提也罢……”
还是个大夫?李肆心中更是讶然,隐隐想到了什么,暗自叹了口气。
所以李肆还是叫她盘金铃,说到自己,盘金铃目光深悠,眼瞳里满是哀痛和愤懑,那像是对苍天的质问。
“祖父在时,家境还算殷实,可祖父诊治麻疯时不幸染病身故……”
“父亲潜心研究麻疯的医治,在广州府设了麻疯院,收治麻疯病人。直到家产破光,父母兄姐染病身亡,就留下了奴家孤身一人。”
“奴家虽然病愈,可自小就跟病人相处,在外人眼里,依旧是病人。奴家小女子一个,广州府的麻疯院难以维持,只得关张,带着病人迁居清远。”
“在清远被邻里得知是麻疯病人,遭了许多罪,置办的产业也被抢夺,不得不依附劳两头,艰辛度日。”
随着盘金铃淡淡的讲述,李肆的预料也一点点应验,心弦也在连绵悸动,书迷们还喜欢看:。这个医者世家的女子,心性要坚强到何等地步,才能坚持到现在……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突破了人性的防线,为了银子,接下了坑害他人的活计,这人心世事的变幻,让李肆也慨叹不已。
“狠毒?无病之人更狠毒!从小在广州府遭的那些罪不说,到了清远,邻人得知我们染有麻疯,个个丢柴泼油,活活烧死了我们十多人!”
盘金铃似乎看出了李肆眼瞳中那高高在上的审视,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你也一样!开口就是入炉化人,在你们看来,我们就是天罚之人,用上什么手段都无所谓。那么我们以眼还眼,又有什么不对!?”
尽管她已经痊愈,可骨子里依旧当自己还是麻风病人。
“如果不是抱着那一丁点的希望,想着能完成父祖的心愿,我又何苦带着他们撑下去!?他们那些病人,如果不是想着以干净身子走,何苦又要活到现在?我们都是天罚之人,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到底要罚我们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盘金铃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双膝一软,坐在地上,泪水如雨。如果不是还记着她们是“生化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