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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有人在看到新发下来的全省中小学生学报的时候指着关于詹燕飞的专访中那“即使常年在外参与各种节目的录制以及电视剧的拍摄,小燕子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曾经有一次她几乎一个学期没有上过一天完整的课,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哈哈笑了整个课间,然后大家一齐窃窃私语——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边制造着属于青春期和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泡泡,一边急不可耐地推到曾经亲手竖立起来的神像。
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小燕子这座神像是什么时候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也许是在老师第一次批评她的作业格式不正确?
也许是在第一次省台剪掉了她在台庆文艺晚会中的诗朗诵表演?
也许是在《小红帽》启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时候?
没有孩子永远幼小可爱。
但是,永远都有幼小可爱的孩子存在。
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至于后来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于老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疾言厉色地维护詹燕飞——詹燕飞并不是家里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可怕的是,她长大了。
小燕子长大了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变成大燕子。
“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感冒了。还有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以后都不想上体活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这件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松简单。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紧了。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班里同学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班主任的轻描淡写,还有哭泣而软弱的詹燕飞,一切都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还太小,以至于很久之后余周周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兔死狐悲。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她何尝不知道现在同学们对这些班干部的态度尚且恭敬,只是因为积威还在。更何况,自从上个礼拜于老师宣布学校进行改革,期中班干部改选实行竞选投票制度,像许迪那样的男同学们面对小班干的口头禅纷纷变成了,“老实点,小心我们不给你投票!”……
然而余周周所担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竞选的票数问题。她敏锐的直觉隐隐约约告诉她,有一种所谓的资历证明,已经过期;有一个所谓的辉煌时代,到此结束。
此时的余周周还没有成长能够看清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时间的潮水将她没过。
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个到达了排练场,把双手放在暖气上方烘烤着取暖,同时跺着脚缓解冻僵的脚趾。
“周周来的这么早啊。”
余周周回头,刚好看见谷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朝排练场走过来。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极好的排练场里有种异样的沧桑感。
她已经两个月不曾见过谷老师了。作为曾经少年宫总负责人的谷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退休了,但是被返聘回来继续担任学生乐团的主管和顾问。余周周觉得自己面前仿佛竖起了一面神奇的镜子,她一天天地成长,镜子里的谷老师却一天天地衰老、佝偻。有几次活动因为他的健忘而导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虽然没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的老师和团员在私底下议论,这么老的家伙还天天来乐团折腾个头?
似乎是他们的议论发生了神奇的诅咒作用。从去年冬天开始,谷老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也辞去了顾问的职位,但是仍然坚持每星期来乐团看一眼。这个周期从一星期,慢慢拖延到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谷老师。”余周周恭敬地站起身。
谷老师仍然非常严肃,有时候听到余周周的胡言乱语还会在右嘴角勾起一丝似乎是嘲笑其实是赞赏的浅笑,不过,现在的余周周再也不会看见他就心虚害怕。
谷老师是个好人。
余周周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用各种方式来观察他人,评价或玩味他们的行为与品质,可是面对谷老师,余周周永远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一句话。
谷老师是个好人。他改变了余周周的人生轨迹。
四年前他到学校找到余周周,带她去参加汇报演出,让她学会如何站在舞台上。
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和做作的余周周在他教导下一点点变得放松和自如。她在刚起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模仿小燕子在班会和学校艺术节舞台上的表现,可是那种天真可爱的腔调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谷老师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闭上眼睛,想象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不管你表现成什么样子,下面的观众都会傻乎乎地觉得那是你的个人风格,你最出色。想象周围都是漂亮的灯光,所有人都在台下为你加油。闭上眼睛,把你的台词再重新说一遍。”谷老师耐心地说。
余周周愣了,“就像小甜甜?”
“小甜甜?”这回轮到谷老师发愣了,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笑,“好,你就是小甜甜。”
余周周那一刻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
第一次有一个大人愿意做她的观众,告诉她,好,现在你就是小甜甜。
然而在余周周已经在省内的各种晚会中崭露头角的时候,谷老师却拒绝了电视台的邀约,似乎不希望让余周周向小燕子的方向发展。
“周周不会怪谷爷爷吧?”谷老师拍着余周周的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余周周笑眯眯地吐了吐舌头,“您这表情,我哪敢怪您啊?”
“死丫头。”谷老师脸上也渗出一丝笑容。两个人站在已经熄了灯的剧场里,只有舞台边缘橘黄色的小灯温柔地亮着。
“我从年轻时候就在少年宫工作,看到很多孩子从很小时候到这里学习书法、唱歌、主持、表演、乐器、舞蹈……然后再看他们长大,有些人把这条路走下去了,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明明走不下去了却回不了头。世界上很多路都非常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个最幸运的,其实我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唉,这么说好像有点严重,不过人在小时候走错了路,是很多年之后才会意识到的,意识到了之后,有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才肯正视,才肯承认错误,才肯补救。”
低下头看到这个一年级小丫头懵懂的表情,谷老师止住了这个话题,“周周,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小学一年级的余周周自然听不懂,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突然懂得了谷爷爷——动画片中的小优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永远成为小甜甜的机会,变回了原来那个单纯快乐的小丫头。而谷爷爷让她成为了心中幻想的小甜甜,但是却阻止她走上小燕子的那一条路。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优,安然成长。
不过幼小的余周周当时只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清凌凌的眼神看着这个老爷爷,说,“听不太懂,但是,谷爷爷肯定不会让我走错。”
谷爷爷大笑起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甜啊?”
余周周一脸严肃地纠正他,“我是认真的。”
谷爷爷眉开眼笑,望着观众席不知道在想什么。矮矮的余周周抬头仰视他,又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观众席,忽然感觉到有点寂寞。
是一种属于谷爷爷的寂寞。她站在他身边,于是才能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只有在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才再次浮上心头。
安然伫立在那里的灰色教学楼,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懵懂天真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带着万般不同的神情迈出去。仿佛是一个吞吐青春年华的怪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独自站在时间的河流中央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被冲走却无能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么寂寞,多么难过。
“周周,想不想学乐器?”
“乐器?”
“学音乐对性情有好处。而且,你不需要走这条路,只是学着玩,好不好?”
“可是很贵。”余周周言简意赅,表情真诚。
谷爷爷摸着她的头,“没事,我教你,你嘴那么甜,我就不收学费了。”
余周周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上缴“学费”:“谷爷爷,我觉得您真是个好人。”
“还有呢?”谷爷爷挑着眉头笑着看眼前的小豆丁。
“还有……”余周周搜刮着肚子里面仅剩的好词汇,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还有,您眼光很好。”
谷爷爷狠狠地敲了她的头一下,“你这到底是夸谁?!”
余周周从四年前第一次触摸到大提琴闪着美丽色泽的琴身。谷爷爷告诉她,有人说过,大提琴的声音像是一个健壮而善良的人在闭着嘴巴哼歌。
余周周喜欢这个说法,她微笑着问,“谁说的?”
“高尔基。”
余周周骇然,原来这位高尔基不仅仅会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周周,想什么呢?”
余周周从神游中回过神,才看到谷老师也站到了自己身边到暖气上面烤着手。
“我……我想起以前,您告诉我,大提琴的声音像是……呵呵,就是高尔基说过的那句话。”
“恩恩,我记得。”越来越健忘的谷老师竟然也还记得。
他们沉默着,头顶闪亮的白色大灯像一个巨大的按键——按一下,时间就会静止。
“周周快要六年级了吧。”
“呃,还有半年。”
“明年夏天考九级吧?”
“是,沈老师说现在开始准备。”
谷老师在两年前就已经把余周周这个关门弟子转给了少年宫一位名气很大的沈老师。余周周的学费仍然比别人便宜很多,沈老师是谷老师的学生,所以对待余周周仍然非常用心。
“想考上海音乐附中吗?”
“什么?”余周周抬起头。
“想不想一直把这条路走下去?”
她曾经说过,谷老师一定不会给她领错路。然而听到这句话,余周周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原因。
谷老师并没有惊讶,他微微笑着,望着窗子上面厚厚的窗花。
“你跟陈桉真像。”他说。
“不过,还是考虑考虑吧。”谷老师背着手,慢慢穿过排练场踱回了办公室。
余周周安静地看着这个老爷爷佝偻的背影,突然有种恐慌毫无理由地满溢心间,仿佛是命运在对她耳语,可是,她听不懂。
【病情恶化: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家路
ˇ家路ˇ
整个乐团的排练结束之后,余周周并没有急着去送琴。她今天是自己背着琴来排练的,并没有使用乐团的公用乐器。
十五分钟后,她还要参加新年汇报演出的排练。余周周参加了陈桉他们的四重奏。
人群散尽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琴陪着书包挪动到另一个中型排练场,陈桉和另外两个团员正在一起聊着天。陈桉高二,另外两个团员都是初三,只有余周周还是个小豆丁。
“学长这两天方便让我爸爸给你家打电话吗?唉你别说他们都烦死我了,他们特别希望我能考上振华,可是我现在刚结束的市统考根本没进前500,我爸差点没把我皮给扒了。我早就不想来乐团了,他们就为了那五分的中考加分逼着我来排练。我爸说想跟你打听一下振华现在高三的师资配备,反正明年我入学的时候高三老师大批下到高一来带班,他想先了解一下。”圆脸的中提琴手一边说话一边拧着琴弓末尾的调节杆。
旁边正在擦琴的短发女孩已经大笑起来,“你爸想得真远,你能不能进振华还是个问题呢,就在这儿考虑起分班的问题了,长远,真够长远的。”
圆脸男孩有些不乐意了,“这有什么,大不了花钱上议价生啊,才几万。”
“才几万?行,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真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