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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风骚前传-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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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草地上,王翦老儿一身猎装,灰发黑斗篷随风飘舞着,骑马走在马队的最前头。
“佗儿,今儿个你可服输了?不如入了我鬼谷门,王老伯保管把你调教成称雄沙场的大将军。”王翦解下腰间的酒袋,掷给身边骑马的十五六岁少年。
那少年接过,猛灌了一口酒,放肆地白了眼王翦不屑道:“才不要,佗儿不入鬼谷门也能做大将军,而且大伙儿都说你们鬼谷门规矩大,佗儿可不喜欢规矩,连阿贲哥都说……”
王翦听得那痞子儿子的名字,知道下面没好话,逼问道:“那野小子说了些什么?”
少年狭促地看着王贲,噗嗤笑出声来:“他说您在鬼谷门也做不了主的,若是佗儿犯了事,您也护不了佗儿。”
一脚踩到王翦的痛处,王翦暴跳如雷,王贲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该好好修理修理,不然真以为打了几场像样的仗,就敢骑到老子头上了。
“哼,那小子懂屁!告诉你,王老伯我就是在这儿跺一跺脚,暗血阁祭英堂都至少抖下一层灰来。”王老顽童正嘚瑟着,忽听身后一声咳嗽声,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妈呀幻听吧不然怎么这么像我家师兄的铜锣嗓子……”
“看来师尊说的没错……粗口总是有报应……”王翦不幸地回头一看,那张黑得跟铜板一样的老脸除了自家师兄蒙武还有谁。
只见蒙武骑了一匹黑马,一身便装,冷冷道,“祖宗都拿来开玩笑,看来王师弟玩乐行猎行得当真忘了形了。”王翦为老不尊地笑着:“师兄……”
王翦“撒娇”的德行惹得少年嗤嗤地笑,却被老蒙武一记冷厉的眼神瞪得不说话了。
素知蒙武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情,王翦握拳咳咳装正经道:“不知师兄来我这乡野村原有何指教?莫不是寻师弟一起打猎来了?”指了身旁的少年面露得色,“可不巧了,都怪赵佗这小子射术太好,师弟和他三日来把这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快猎完了。不过要凑一份兔子肉,蒙师兄算是赶上了……”
“算上寡人一份如何?”浑厚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一骑如飞穿过苍茫的草地驰骋而来,嬴政利落滚鞍下马,扶起了跪倒的王翦,哈哈笑道:“王帅暮年之期,壮勇犹在,龙虎勃勃,真是羞煞蓝田大营那些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牛犊子们!”
“王上说笑了……”王翦拱手道,“王上亲来蓬蒿乡野,王翦一介庶民,何敢当之。”王翦自称庶民,这话中的疏离让嬴政听了满不是滋味。嬴政想起蒙武的建议:“王师弟虽表面圆滑善变,但实怀沧海之心,王上与他这般坦荡荡的君子交流,只须坦率实诚地捧出真心即可,大可不必用花言巧语周旋。”
于是,嬴政直接切入正题:“李信败军辱国,实在是寡人不听王帅诤言,用人失察之过。还是蒙老哥说得对,灭国大战岂可辄怀轻慢之心?自咸阳一路以来,蒙国尉已与寡人分析了如今的局势,寡人明白,本来大败以后,依照兵家常理,我军本该休整半年,恢复元气后再战,但如今项燕楚军气势大盛,大有逼近我南阳、颍川之势。”
“而中原三晋亡国旧贵,纷纷已开始逃入楚国,燕王喜残部本不足为虑,但如今见楚大胜,也开始与楚国互通消息有无,并联结鼓动病秧子齐国,山东各国势力暗潮汹涌,一齐举事复国。若是此时我们延迟对楚战事,天下风云突变,后果不堪设想。我大秦一统大业,功亏一篑,老帅何忍熟视无睹?”
身后行猎马队满载而归,劲健一如年轻人的老王翦却睁眼说瞎话:“王翦年迈多病,王上还是另择良将的好。”
嬴政只得问道:“那依王帅之见,如今诸将中,谁堪当此大任?”
“冯劫?”王翦与蒙武对视一眼,竟毫不顾忌直接评价道:“冯老将军虽资历最老,勇冠三军,但毕竟不曾有过统帅大军的经验……”
“尉缭子?”王翦摇头道:“尉缭师兄出身三晋,虽对中原作战极是熟稔,但他并不熟悉墨家长老项燕用兵之诡道,也从无伐楚的经验……”
“杨端和?”王翦笑而不答。再报了几个大将,王翦均不予评论,嬴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王贲又是如何?”
王翦面色不改道:“犬子帅才尚可,但论及长期对战的韧毅与定性,怕是与蒙恬师侄的火候也相去甚远,此战毕竟不比魏国燕国,战线之长无以预料……”
嬴政看了眼恭立一侧的蒙武,哈哈笑道:“王帅之意,看来这次灭楚的统帅非‘九原少帅’莫属了?”
蒙武眼中一丝惊色转瞬即逝,正要说话,却听王翦先他一步否定道:“王上不可,蒙师侄守边多年,北疆早已离不了他……不知道王上还是否记得先师留给您的遗言?”
提到蒙骜,嬴政陷入了沉默中。
他自出生起随父亲在赵国为质,幼年颠沛流离,历经磨难,八岁归国,十三岁登基,初为少年君主,不过就是一个被母亲嫪毐、仲父吕不韦与秦国宗室三方面势力不断牵扯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娃娃,然而,正是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赋予了这位生来野心勃勃狂傲不羁的少年君王无比复杂与强大的内心。
嬴政还记得,当年那个被仲父和母亲的种种奇葩教育,搞得孤僻乖戾的少年,曾一度疯狂地用悲观、仇恨、偏激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憎恨推开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当然,除了两个人。
一是自己的启蒙老师兼伴读李斯,还有一个便是那时的鬼谷门掌门、暗血阁阁主,彼时几乎执掌秦军全部兵权的大将军蒙骜。
也许,从九岁那一年亲见了蒙骜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就求着父亲庄襄王非要拜蒙骜为太傅开始,就注定了嬴政与蒙家的缘分。
然而,不同于以鼓励、理解、劝谏为主的斯文人李斯,蒙老将军对少年嬴政的教育一如其他鬼谷门弟子,毫无优待,完全兑现了对庄襄王承诺,该打的打该骂的骂。
好几次连仲父吕不韦都看不下去暗示蒙骜适可而止,但蒙骜依旧我行我素。后来连一向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母亲赵姬也发现自己身上那些伤,不但梨花带雨地去撺掇吕不韦严办蒙骜,然而吕不韦却被蒙骜轻松劝服。最后,母亲干脆与长信侯嫪毐合谋,多次派刺客谋害蒙骜,使尽各种办法,用尽所有手段,却均被蒙骜一一化解。
孤僻、自尊、傲气、敏感一如少年时的嬴政,曾是那么憎恨蒙骜对自己的管教方式。他暗暗发誓若有一日掌权,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报复蒙骜。
直到有一天,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多年积蓄的力量一朝爆发,一夜之间用雷霆手段杀死了那侮辱母亲的嫪毐,甚至一怒之下不惜幽禁了疯狂的母亲,捕杀了两个同母幼弟。
那一夜,已年满二十一岁,被朝野视为嗜血魔鬼的大秦国主却躲在母亲的甘泉宫歇斯底里地哭得像个孩子。
夜半,蒙骜突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把嬴政拖出殿外就是一顿毒打,一直打到嬴政忍不住终于还手……可蒙骜却住手了,他默默地离开,把嬴政一个人留在甘泉宫。
蒙骜离开时说的话至今牢牢地烙在嬴政的脑海中……
“孩子,作为王,你不配流泪,既然做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付出代价……记着,大家都在等着你。”
自此蒙骜再也没有动过他一根汗毛,直到不久后蒙骜伐魏回来,因旧伤复发而暴猝,朝野上下咸阳坊间纷纷传闻,蒙骜之死与冷血出名的秦王有着莫大的干系,然而只有嬴政与蒙家知道,这其中之原委又何足与外人道也。
一代宗师蒙骜走了,然而他不但留下了震铄古今的鬼谷武学兵学,更给嬴政留下一门鬼谷精英,而他的徒子徒孙,遍布秦廷,无一不是嬴政平灭天下所倚靠的擎天柱石。
那由蒙武转交的老父亲临死前所写的血书上,一共一万零八十三字,字字叮咛,殷切嘱托,无一字赘言碎语,深深镌刻在秦王嬴政的心头上。
嬴政默默记念着其中几句:
“老夫齐国儒家一介叛臣逆子,为天下所唾弃,本无颜立世。夫惟念中原兵燹之灾,欲以一己之学解黎民之苦,离家乡而入秦国,弃吾道而行兵事,苟延贱命于今。老夫一生,上不求闻达于诸侯,下不求遗利禄于子孙,但望四海归一,宇内靖平,再无战事。
王上天纵英主,他日必奋六世之余烈,平灭六国,囊吞天下。然则老夫以为,王上自幼才锐过甚,故以我鬼谷之法严教之,幸得王上宽谅,实为王上包举宇内之胸襟!王上今日才具如此,老夫此生足慰矣……
先师曾言,自古才锐过甚者,最易坏事,若不以宽厚恭谨训之,戒之以浮躁薄者,他日可虑之事,盖非一端,然而老夫便是其中一例,欺师灭祖,叛国累亲,实为后人鉴之也。
老夫但有两事相劝,望王上纳之。
其一者,生于乱世虽非我辈之愿,但自古征伐战事,死生之地,不过一瞬一念,望王上每战每断深思熟虑,察纳雅言,咨诹群贤诸将,万不可纵性妄为,武断专行;
其二者,中原之战,手足相残,胜败何以矜夸,所苦者皆黔首黎民耳。
李牧将军为老夫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中原百姓百年来所受戎狄欺凌、杀戮之苦,百倍于中原之战,忘之者背祖忘宗,我炎黄子孙之耻也!故他宁弃中原战场,而以外御匈奴为己任。
老夫曾与他约定,无论将来中原之战、秦赵之战如何,绝不能放任胡虏入华,以致苍生浩劫!望王上攻伐六国,谨以中原大局为先,以中原百姓为念!
老夫长孙蒙恬,自幼长伴老夫长于军中,论及与匈奴作战,河北山川形貌,算得熟悉,故老夫刻意将之归入九原军中加以栽培,如他日有用于朝,亦我蒙家之幸也……”
蒙骜遗言:此血书阅后即焚……只记得蒙武边烧边含泪告诉嬴政:“先父认为他一生过大于功,不配留言于后世。”
想到这里,嬴政仰天长叹:“蒙太傅,您不但盘算了六国、盘算了天下,连寡人的一生都要被您盘算在内吗?寡人若是被那区区项燕打败,岂有面目对蒙老将军哉!”
虎目如炬,秦王转而逼问王翦:“王帅既有如此明断,又还念着蒙老将军,竟还要推辞寡人?”
王翦似笑非笑,半晌,只听他缓缓道:“王上如果必要用老臣,那恕老臣直言……”嬴政听见他改了老臣的称呼,知道有戏了,“老臣还是以为,灭楚的兵力,非六十万不可。”
这个心理准备早就做好了,嬴政握拳点头道:“好!六十万!只要王帅愿出山,哪怕举全国之兵于老帅,寡人也绝不吝惜。”顿了一顿又道:“老帅还有什么要求?尽管于寡人提来,寡人一一满足于你。”
王翦两眼一眯,笑得尚商坊沿街叫卖的小商贩:“王上,老臣是个军旅中长大的粗人,打了一辈子仗,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封侯军功都是空的,还是良田美原,金银俗物来的实在!”
嬴政哈哈大笑,揶揄道:“良田美原何足道哉,想不到王老帅的心如此小吗?”王老狐狸依旧一副老屌丝像,“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王上与蒙师哥出身王族贵胄,哪里知道我们穷孩子日日算计、勒着裤腰带过日子的苦处?再说了,我王翦命苦,尽教出个只会花钱不懂营生的子孙后辈,临进棺材了,还要靠我这把老骨头上阵赚银两……”
引得嬴政哈哈大笑,蒙武却瞪了王翦一眼,意在叫他适可而止,王翦拱手道:“王上但待老臣庄中摆了洗尘宴,好酒好菜咥了再走,三日后老臣领命赶赴咸阳,目下大势,已不容稍缓。”
作者有话要说:
、谁人是痴儿
公元前二二四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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