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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园 修订版-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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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

二十九年前的冰雹,是水晶一样的剔透。砸在手心窝里,麻麻的疼,又有冰冰凉的适感沿着神经爬往指头尖去。 
麦嫣倚在窗沿听冰蛋子噼啪炸在地板上的开花声,山里的夜晚温度骤降,她垂头掖着栀子花纹的亚麻披肩,想了想,收紧一些,绾了个结。 
外出写生,不料遇上这么一场大雨。雨势威猛,冲着野山之间的荒草树丛狂乱无章的撒起野来,不过一会儿就坠了冰雹。幸亏脚程快,天黑前寻至山中一处人家避雨。 
雨又急又漫长,眼看今晚上是走不了了。


木屋的主人披蓑戴笠,腆着脸敲门进来,将端在手里的碗并煤油灯在木桌上放下,就着污浊湿漉的衣裤抹了抹手:“来,驱驱寒,这山里头的初夏还冷得很,小姑娘家的穿得那么单薄。”
一碗热汤,汤水青绿寡淡地荡漾,浮着零星几点黄黑的油渍,沉溺三两片菜叶子。 

麦嫣略一眼,淡淡笑:“叨扰了。” 
主人家眼角偷瞧这冰雕一样的姑娘,垂目掩门。她过了一会儿走过去,两个指头拎过油污未净的碗,轻悄挪至窗边,将汤水尽数泼在窗外矮树草丛里。

“no~!”窗外矮树丛下一声清朗的男音。
麦嫣吓得一滞,忙探出头去瞧。

墙根树丛下贴立着一个人。
那人正皱着眉向上瞧,头发尽湿,头顶发窝里躺着一片青菜叶。
隔着水幕的帘子和乱晃不止的枝桠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任凭雨水冲刷着的一张脸,如繁星朗月,凤目生辉。
麦嫣捏着汤碗,瞪着眼,傻在那里。

扑通。
一个冰雹子掉进碗里头,溅开几粒冰花,弹在她眼眉上。
“噢!”她惊呼一声,捂着眼睛缩回了脑袋。

……

屋里漏风,一床薄褥静静端坐在木长椅上,隐隐散着陌生的陈腐气息。
“山里比不了城里,艰苦。侧屋的屋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正漏着水呢。今晚你俩就……凑合凑合,嘿嘿。”主人家搓搓手,憨笑两声。
那人却搂过主人的肩膀,耳语几句。

主人点头应,有!有!遂带着他出去了。

麦嫣不作声,拎过画板和背包,辗转了几个角落,最后挑了一处,倚墙坐下。她不习惯与未曾深交的人太过亲近,心里暗想:别回来最好。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那人还是回来了。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他。
他好像已经从头冲洗了一遍,连身上的衣服也干了,不再是一股菜汤味。

他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环视这间窄窄的小屋,高大挺拔的身材,白色的衬衣吻合着他的每一寸肌肉,腿又直又长。
麦嫣阖着眼帘,心中赞叹,好一尊标准石膏像。

连绘画教室里的大卫,掷铁饼者,也不过如此。

屋里有陌生的香,纠缠着煤油灯微微刺鼻的味道,尽管是假寐,仍旧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几趟。麦嫣绘画多年,什么裸/体模特没见过?在人体构造上她也算的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当下这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静静的两道目光,竟扫得她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幸亏屋里幽暗无比,不至于被他发觉。

那人微微一笑,随手拎了个板凳在一旁坐下来,轻咳了一声。

“打扰了,晚安。”他说。
吐字周正,流露出不能掩藏的家教和涵养。
麦嫣心里打突,如此一来,倒显得她像是村民一个,热汤泼了人家连一声道歉也没有。她不由得挣了眼,坐直了身子,垂着头冷淡地道了一句抱歉。

那人稍稍一愣,旋即咧嘴笑起来。

他的唇齿竟生得这样性感美好,鼻峰挺拔,线条坚毅,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端是那处凹,在煤油灯昏昏欲睡的光影里,忍不住令人想要伸手触摸。

在往上,是他的眼。
这人长了整个东方最摄人心神的眼——她如是想。
那双眼,一时犹如春光迷离,一时又如严冬凛冽,光的明度和温度交杂不定,令与之对视的人不知自身身在何时何处。
这样的眼,该用什么线条才能描绘?又用什么色泽才能晕染?
真难啊。


一直到腰上传来僵硬酸楚,她突然转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眨不眨,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而他,居然也没有打扰她,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浅浅地荡漾着笑容回视她。

“哦,对,对不起。”她慌忙别过脸,再次道歉。
“没关系。”他笑说:“给画家当模特,是我的荣幸。虽然——脸有点僵了。”他揉揉两腮,又抿起唇赏了她一个笑容。

他一眼探清她的心底,令她顿时无所适从。于是,连忙敛了心智,歪过一边闭上眼装作睡觉。
“小姐,被子。”
刚闭上眼,他又与她说话。他的声音具有撩人的魔力,一开口,她就止不住要抬起眼皮去看他。

她瞥一眼那床霉臭的被褥,“不用,谢谢。”
声音竟然发颤。幸亏雨声颇大,她幽幽颤音,在空气中颠抖两下,就被窗外雨声吞噬了。
那一刻她突然感谢这场雨的声势浩大。

他再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起头闭目养神。

……

麦嫣被窗外的冷风吹醒时,雨已经停了,可天还是黑的。
煤油灯已经灭了,那人不知去向。她身上盖着他的衬衫,宽宽大大的白色,如同一片澄净的月光,温柔地将她罩在里头。

麦嫣等了许久,都没等得他回来。昨夜的对视犹如一场梦,唯有眼前这件衬衫,才确确实实知道,那人是存在过的,他对她笑过,说过话,还被她泼了一碗热汤。


……

天刚微微有点白光,她背着画板上路。她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到达山顶。山里的路被冰雹大雨冲了一夜,泥泞非凡。一路上野草清冷的香,草间的露珠跳跃幽蓝的光。
伴着一阵隆隆声,她历尽艰辛爬上山顶,天空开始泛出柔软的蓝白色。

山顶的巨石边,伫立着一个男子。
他穿着短袖,听见脚步声,回身朝她明媚的笑。

他朝她走过来,指着山脚下说:“你要是迟一点上来,就被泥石流埋了。”
她喘着气去看,果然,山的一侧花白一片。

被围困在山顶,她焦躁地四处寻找下山的路径。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她顿时没了作画的心思,脑子里只剩下生离死别。焦急中猛然间对上他的眼,笑吟吟的眼眸中竟闪烁着几分狡黠。

那目光像是一把古老的羽箭,简单而锋锐,一直插入她眼底深处。
她踱开几步,忍不住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举目远眺:“我在等——”
“等什么?”

“等死。”他回过头,眨眨眼。

他挺拔的身躯立在朝雾里,在氤氲的晨光之中镌刻出一个俊眉的轮廓。麦嫣抱着画板撇过脸,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双颊顷刻间镀上一层朝霞的嫣红。


……

终于等到前来救援的小小的直升飞机,飞机太小,已经挤了几个人。山顶无法停落,只垂了绳梯下来。他执意留下,却将她推了上去。
刚站稳,她的画板突然断了背带,呼的坠了下去,她伸手想去够,飞机搅着气流腾空而起。
那一刻,太阳正好跃出地平线,天地之间霞光万丈。

麦嫣抵着窗口上的玻璃,看山顶上的他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她披着他的衬衫,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


回到家里,麦嫣第一件事,便是冲进房间,将那件白衬衫藏在衣柜深处。
还好手脚快,刚关上柜子的门,麦然呼啦一声就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她床上,摊开手脚。

“哎哟!彻夜不归。”她抖着脚冷嘲热讽。

麦嫣打心眼里实在厌烦这个妹妹,拨弄着散开的头发,冷言冷语回敬过去:“我冒着风雨外出写生,不像有些人,游手好闲。”

“写生?在哪里?给我看看!”她在她床上滚了几下,翻个身朝她伸出手。

麦嫣惊醒,她的画板早已掉下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为何回来的一路上她全然遗忘!
麦然敏锐地觉察她的不对劲,悄无声息地将脸探进镜子里。

“啊!”麦嫣出神中猛地被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麦然犀利的眼眸狠狠扫了她两眼;兴奋得像是发现新大陆,她这冰块一样的同胞姐姐居然有神魂不在的时候!
“麦嫣!你八成是跟什么野男人幽。会去了!”

换做平时,麦嫣定会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不去搭理这个无聊幼稚的妹妹。只是那天,她心中恍若被麦然戳了几下,隐隐有些心虚的不快,竟然在冷笑一声之后,又添了一句:“哪里比得你野男人成群成窝,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一句话出口,她立即警觉自己的异常。

可也奇怪,狡狯非凡的麦然居然没有顶回来,哼着歌搅着头绳想着什么事。麦嫣脱了外头的衣裳走出来烦躁地踢她一脚:“出去。我要洗澡。”
麦然从床上蹦起,扭着腰贴过来,神神秘秘的:“哎!学校的篝火晚会你知道有谁要来吗?!”她眼睛里闪亮闪亮的,无限期待着什么。

麦嫣对这些晚会、联谊……凡是交际热络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白她一眼:“出去!”

麦然却一把揪住她,按耐着激动,得意不已:“梁子一早来告诉我——赵、枫、要来!学生会的人挑的头,学校出面请的他呢!青年才俊,从英国回来!那肯定是——君子翩翩,绅士风度!昨天报纸上他的照片全被人剪下来了,我去买,哼!居然一份也没了!”她越说越激动:“不过,哼哼,我找人打听到了,他可是个单、身、汉!”

“他单不单身关你什么事。”麦嫣一盆冷水给她泼过去。
麦然仿若被泼的不是冷水而是汽油,火势不仅没有被浇灭,反而有愈燃愈烈之势。她对着镜子拨了拨刘海,又做了几个眨眼微笑的表情,扭过身,两眼忽闪:“我们系排了节目,我争取到了——独、唱!”
猛地又俯下。身,换了一种娇柔的声调:“麦嫣小姐,我,要为赵枫先生唱歌了。会有多少人嫉妒我呢?”

麦嫣不耐地拨开她。
“疯子。”

“哼,你是没见过他,见了也得神魂颠倒~!”
“纨绔子弟有什么好。”她在心里想——“我的心上人,哪怕是他家徒四壁我也一样跟着他。”


“那你还真的最好嫁到山里去!”麦然哗啦打开她衣柜,四处乱翻。麦嫣的小心脏跐溜提到嗓子眼,冲过来用力推开她。
“喂!你那条浅蓝色的裙子,借我!”她皱着脸开始无赖。

麦嫣顿了一秒,悄悄吐出一口气,叭啦一阵抽出一条裙子,转身扬手扔在她身上:“出去!”

麦然乐颠颠地哼着歌儿抱着裙子溜出去。真奇怪,平时多小气的人,什么都不给碰,今天突然大方起来了。
啧。管她呢,赵枫最重要。


篝火晚会那天下午,D大的礼堂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各院各系的女生你推我挤的涌进去。

D大向来是重才不重色,近百年的校史,出了不知多少顶尖人才。管你是粉雕玉琢千金之躯,肚子里没点水水,进了D大的门,一样把你认作个草包。

只可惜,女人爱皮囊,就跟男人支帐篷一样,本是天性。只不过这天性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得太过淋漓尽致,引得各院各系的男生忿忿不平,大呼败坏校风。不平之后也结伴前往,想要一睹风采,究竟这赵枫有什么好的,害得整个D大的阴气一夜之间浓重得不得了。


二十九年前的D市,如一锅四十五度的温水。

老干部远离了运动之苦,有了新房子,可观的工资和无所不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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