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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春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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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甚么也没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会看到罢,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进他的迷惑里,就如青砖地上升起的烟霭,把两个人都罩住了。从前我只有母亲,现在多了一个父亲,我发现,做父亲的女儿要比做母亲的女儿,难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刘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红墙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阴霾的天空,已无所谓是早晨还是下午。我依然坐着一顶小轿,小刘子则扮成书生,打着油纸伞走在小轿边。长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两旁的店铺,正在无精打采地卸下门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经了结。我从小刘子那里知道,尚膳监连夜以“擅离职守”、“胡闹宫廷”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小太监。据说,还检查出他两个人早有中饱柴米经费的贪污行为,真是死有余辜。而父皇,当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里。我能看出来,黑妃黑溜溜的身子,应该是滚烫的,但愿在冷嗖嗖的后半夜,她的被窝能让父皇发凉的身子添一点暖和。
快到勾阑胡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枉自进宫中走了一趟,却没有东西给母亲捎回去,哪怕是一股金钗,一只玉戒,或者父皇的一句话。甚么都没有。我拉开帘子吩咐小刘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陈记”买些“眉公饼”。本朝那个擅打秋风的文豪陈眉公,有一张吃遍南北的大嘴,据说“老陈记”就是他后人所开,专卖经他老人家圈点过的果饼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小刘子气喘吁吁提着花花绿绿的几个盒子赶回来。他的身后,紧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乞丐。当小刘子刚在轿边站定,那些乞丐已经像潮水似地把轿子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胡子、眉毛、衣衫都紧紧地贴着皮肉,从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里,你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羞辱、寒冷和饥饿,感觉不到疼痛,死亡,或者就没有了感觉了。但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潮水一般沉闷声音,却清楚说出同一个乞求:请赏一口饭吃
我问,“哪来这么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刘子说,“李自成为了破开封,放黄河水淹了中原几千里平川,死了上百万的人,这些跑出来的叫花子,要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一声,说,“把他们撵开。让他们去找李自成要吃的罢,天下的穷光蛋不是都跟着他跑吗!”
小刘子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鞭子,扬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捻成的,前端还镶有十来颗铜珠,挥在雨雾之中,发出绵渍渍的风声。我看见那些肮脏黑腻的脸、脖子、肩膀,都立刻现出长长的血痕来,但是乞丐的队伍却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般把个长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一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一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一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一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一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一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一声,“小刘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一阵发呕,却甚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一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央像一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一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么?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一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一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的回家。

第四卷 俊仆(1)
二五
在我懵懂醒事以来最早的记忆中,就已经存在着来顺儿这个人了。但我对他,一直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的父母曾长期受雇于木樨地,他也就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他父亲死于意外,他母亲则在一个雨夜,落入河中冲得无影无踪。年仅十岁的他就成了实际上的孤儿。他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乳名,就是“来顺”。来顺儿先在我母亲的院中充当小厮,等到他长成了一个大块头,就自然成了保镖了。我母亲喜欢他就像喜欢他的名字,意味着绝对的服从与忠诚。
来顺儿皮肤黧黑,但跟黑妃的黑又不同,黑中还隐约泛着火炭似的赤红色。大约是职业的习惯,出门在外他总戴着一顶遮到眉头的斗笠,这反倒使他一副厚实而突出的嘴唇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个惯走夜路的沉默男人的形象。因为他神秘的沉默和厚实的嘴唇,木樨地那些历经巫山云雨的女人,都对来顺儿怀着忧伤的怜爱。
小沅是扯着来顺儿的衣角长大的。金桂给她拣回了一条命,银桂教会了她哼曲子,我母亲给了她一碗饭和自由,我的父皇在偶然中(大概算闪念之间罢),给了她一块玉的扇坠儿。扇坠儿她一直挂在脖子上,它和她的自由,把她跟木樨地的女孩子都区别开来了。但对小沅来说,扇坠也就是一块饰物,自由更是摸不着的东西,两者似乎都没有实际的意义。她的世界,总是离不开来顺儿衣角的五步内,扯着来顺儿的衣角,她能感受到来顺儿的体温,他沉甸甸的体积:这是她唯一所有的。来顺儿寡言少语,走路的时候,做事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的,好像身边没有小沅这个人。然而,小沅的发髻上,总插着好看的丝瓜花或者豆荚花,手里有蛐蛐在玩着,嘴里嚼着酸枣、水蜜桃……全是来顺儿替她弄来的。
有一天,两个扬州盐商坐着驷马大车而来,在林间道上听见小沅哼小曲,就停车把她看了又看,引得来顺儿都仔细地瞅了她一眼,好像这才看见她成了女人了。小沅极瘦弱,也极苍白,但已经从苗长为了树,大概该算弱柳罢,风一吹就弯下去,风过了,直起来还是一棵柳。她左眼睑下的滴泪痣,也成了一颗浅色的、有光泽的豆,有了女人说不出的风情和惆怅了。两个盐商下了车,一个在小沅的头上摸了一把,把豆荚花拔下来,嗅了嗅,揉成紫色的泥丸子,一个在小沅的肩上发狠地捏了捏,捏得小沅叫起来,嘴角、鼻子都歪了。两个盐商相视而笑说,“我就喜欢这种没肉的骨架子,”“多用一点力,都要当心散了架……”说罢,他们双双伸了手,就把小沅往车上推。小沅没历练过这样的阵势,木木地一笑,脚却不愿动。来顺儿就挡上去,说,“两位客人弄错了。”盐商呸了一口,骂道,“我们弄错了?你以为这是甚么地方啊!”一个劈脸打了他一拳,另一个朝他肚子猛踢了一脚,他晃了晃,都还挺住了。盐商更恼火,从车上抽下一根木棒来,车夫大喊,“轻点,老爷!”盐商冷笑,“妈的×,轻点!”木棒不要命地打在来顺儿头顶上,“啪”一声就折成了两段了。来顺儿呼出一口气,慢慢倒下去,蜷成了一个痛苦抽搐的团。
“他死了!”两个盐商跳上车,鞭梢“嗖”地一响,轰隆隆就跑远了。
小沅跪下来,抱住来顺儿,不声不响地掉眼泪。
第四卷 俊仆(2)
后来,她告诉我母亲,她心里反反复复在念着,“他死了,我还活不活?”来顺儿活了过来,但鼻梁有点轻微地斜了,因为这点斜,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多了些阴郁的气。木樨地的人都认为,来顺儿是要娶小沅的,就等着他向我母亲提出恳请了。小沅对母亲说过不止一次了,“只要是来顺儿愿意的事,我没有不依的。”母亲向我提到这件事情时,我只哼了声,没有甚么好说的。说到底,来顺儿只是个下人,而小沅还只是下人的心甘情愿的影子,他们俩,我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然而,我还是一直都相信,来顺儿对主人始终是谦卑的,忠心耿耿的。我每一次从外面回到木樨地,都能像今天一样首先望见来顺儿、小沅并立石桥的身影。在我投向木樨地的第一眼中,他俩成了石桥的一个部分,也成了一个游动的标识,两根突兀的旗杆。从那次挨打后,来顺儿的手中总是耍弄着一根铁棍,就像是在耍弄着一管洞箫。
我们走近的时候,来顺儿拿铁棍在小刘子的胸前一隔,他说,“公公,请回罢。”
“不急,”我说,“请刘公公在家用过午饭,喝了茶再走不迟的。”
但是来顺儿没有收回那根铁棍。他说,“木樨地这种地方,做公公的来多了不合适。”
“甚么不合适!”我焦躁起来,“木樨地难道还是立牌坊的地方?甚么男女都来得,偏刘公公来不得。”
来顺儿却并不让步。“男女来得,就是公公来不得。”他说,“公公,不是男女。”
我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我再是自以为是,也不过十五岁。我能够感觉到的,是我没有看见过的;我想认识的,是我无法明白的;被我视为常识而含混回避的事情,恰恰在闪念之间把我掷入了尴尬窘迫的维谷。我甩开五指,向着来顺儿的脸上扇过去。
但是,我的手打在了另一只手上。——小刘子与我双掌对接的时候,那清脆的一响,就像两个孩子正在立下甚么秘密的约言。
小刘子匆匆离去了。来顺儿一手提着点心盒子,一手握着铁棍跟在我的身后,就像在押解一个案犯。小沅一手扯了来顺儿的衣角,一手捂了嘴吃吃笑。起初我觉得很恼怒,一路走着,倒慢慢平静下来了。木樨地还像我两天前离开时一样散发着桂花的芬芳,座座青楼恍惚的影子,就仿佛古老寺院中的烟雨楼台。我呼吸着,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在踏上母亲的小楼前,来顺儿把小沅挥退了。小沅委屈而迷惑地瞪了瞪他和我(瞪得我不舒服),然后垂下眼帘子,走开了。母亲从床上支起了身子,她的神情微微有一些惊讶。那天,我把母亲的惊讶,理解为了对我归来的惊喜。
但是在她孩子气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好奇。她没有多问关于紫禁城和父皇的事情。仿佛她从前给我反复讲述过的奇遇,只是一个别人杜撰的笑话。母亲说,“那些地方,我想也不会有木樨地好玩。”
我说,“就是吃的东西还有点意思。”说着,我叫来顺儿把点心盒子打开。
我说,“这就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眉公饼’。”
“眉公饼,”母亲有些疑惑,她说,“眉公饼会和皇上有甚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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