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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蛇神-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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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前面都有一个院落,细木杆长长的一条象征性地围了一下,算是栅栏。
  他们走到一个院子前站下脚。这院子里拴着三头犏牛,其中一个是满身绒毛的犊儿。院子给牛踏得泥泞不堪。房子门前一侧有只黑色的大狗,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阴沉而凶狠。我感到吃惊。它极其高大壮健,有着小毛驴一样的体魄。毛色黑亮,使它显得结实,显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条多股牛筋绳拴住,恐怕它早就扑过来了。
  这是一条看了就叫人胆寒的狗。贺中告诉李德胜是藏獒,是世界上最凶猛的狗,单独的雪豹也要绕开它,不敢与它正面对峙。
  刚才他们每人嚼了两块压缩干粮,口干舌燥,他们打算到住户里要一点酥油茶或甜茶。诺布看到栓狗的牛筋绳很短,使狗不能冲到房子门前。贺中和诺布李德胜把马栓在院子外,三人走进院子。聪明的黑狗没有试图恐吓他们,没有恶吠也没有龇牙,它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们走进屋子。
  从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走进黑房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实在太暗,好像一下走进了绝对的黑暗。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才借助身后的光线勉强分辨出室内的轮廓。
  室内另有一处光源,是屋顶上方的一个气窗。气窗的正下方是四块石头构成的火塘,显然气窗就是烟囱。石头中间有几块木炭发着暗红的火光,一缕蓝烟直上气窗。烟缕被门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个房间里充满莫名的迷茫气氛。
  李德胜走过去,蹲在刚才打雪鸡回来的老猎人身边。
  老猎人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把漂亮的雪鸡用泥巴糊糊包起来。他看来过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这些不速之客一眼。他塌鼻子洼脸,五官紧凑地缩皱到一起,头发几乎全白了。贺中心细,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齐根伤残,但剩下的四个手指却出人意料地灵活。
  诺布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出去。贺中也跟了出去。
  李德胜蹲在老人身边起码有半个多小时。老人终于把三只雪鸡糊完,站起身把它们拎到墙角黑处。
  这时李德胜才看到墙角里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个老女人,身材枯瘦;衣服很旧,和满是皱纹的脸色都是黑黝黝的。当老头把雪鸡放到她面前时,她的眼白扑闪一下,李德胜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了一下。老头不说一句话,自己转身走到外面。
  李德胜当时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他出去。
  老女人颤颤地站起来,同样颤抖着走向火塘。又高又瘦又抖颤,使人感到摇摇欲坠。她收起几根柴棒,放到木炭灰上,俯下身子去吹火。李德胜站到对面。随着她吹的每口气,红光一明一灭,照出她的骇人的脸。
  最骇人的是她两边嘴角的伤疤,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我看到她似哭似笑,漠然的眼里完全没有生的气息。李德胜没有走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塘边的干松枝送到柴棒下面。火焰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他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想看到这张脸。她不理睬他,他正好自己随便看看。
  他看到她原来坐的墙角放着一个石臼,石臼中的石杵有手腕粗细。她原来在捣干辣椒,而且已经捣出很多,他估计起码有十多斤!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进来后她没捣一下,不然李德胜早该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用来吃饭的木碗里盛的辣椒,多半碗,紫红色的,上面是一只木勺。看来他们干吃这个。当然也有糌粑、干肉。李德胜还注意到另个屋角放着一个破旧的酥油茶桶。
  李德胜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连自己都很奇怪,奇怪自己竟忘了渴,忘了讨茶喝。更奇怪的他完全忘了是来讨茶,竟然一点不觉得渴了,不想喝什么东西。
  她在火上烧烤雪鸡,泥巴在咝咝作响,腾起白色水汽,和蓝烟搅到一起飘向空中。李德胜感到口水涌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走到外面。诺布和老人果然都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使李德胜不能睁眼。
  李德胜猜度他俩应该和老猎人在同一个地方。于是他沿着来路向南,穿过村子来到一片围着密实篱笆的坡地上。这里林木多已砍伐,只留少数几个高高的树桩兀立在原地。树桩至少都有四五米高,上面是平齐的锯口。
  开始李德胜想不出为什么要留这么高的桩。这里几乎全被围上粗树枝篱笆,篱笆墙把这块空地分割成许多块。走近时他看到原来里面是耕地,种着青稞和辣椒。这时他也看见了贺中。
  贺中蹑手蹑脚,仿佛在追踪着什么。顺着贺中的视线,他又看到了诺布。诺布发呆地站在一面篱笆墙跟前。
  李德胜马上猜出那应该就是老猎人的菜地。就是。老人在里面侍弄着辣椒苗,看起来专心致志。
  诺布这时看到了李德胜,向他走过来,李德胜只能迎上前,他猜不出自己是否打扰了他。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贺中一下,贺中没有从自己藏身的地方出来。
  诺布没说话,李德胜也不说话,两个人沿着篱笆院之间的空隙往东面山上走。他们走得很远了,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篱笆院里干活的老人。诺布坐下来,又继续讲关于他阿爸的故事。

  豹子死了。
  阿爸和那个珞巴猎人互相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微妙,开始他跟诺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诺布父子时,又是他舍命相救引祸上身。之后,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诺布的阿爸救了他。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块是非之地。显然他把豹子算作是珞巴猎人的猎物了。
  诺布知道自己该跟上,但他心里有事。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在阿爸收拾东西过程中,珞巴猎人垂手垂肩站在一边,这时他不慌不忙从箭囊拿出一枝羽箭,搭在弓上。小诺布突然大叫起来。
  “阿爸!!”
  阿爸没回头,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弓满了马上又亏了。诺布没看阿爸,疯狗一样扑上去咬住珞巴猎人的手。珞巴猎人用力挥动胳膊挥掉小诺布转身下山了。
  小诺布不用到跟前就知道阿爸完了。阿爸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脸歪向一边。他的神情至死都是骄傲的。嘴下的白雪给殷红的血沫浸染了,像一朵花。
  诺布回忆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不能想。
  他太小,一个人无法将阿爸弄回去。于是他抱住阿爸一条腿,倒退着往山顶上拖拽。这里是森林边缘,向上不远是些灌木,再向上就是雪线了。他要把阿爸弄到雪线以上区域。
  阿爸的另一条腿叉在地上,经常挂在灌木丛里,两条手臂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使十二岁的小诺布多费了许多气力。如果他抱住阿爸的头向上拖,情况会好得多,胳膊和腿都会顺顺当当,可是他不敢。他忘不了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从阿爸嘴里吐出来的。
  一路上坡,阿爸块头又大,途中他歇了无数次。他要不时停下来。把挂住灌木的肢体重新顺好,他一直不敢看阿爸的脸。几百米高度,诺布拖拽着阿爸的尸体走了一整天。
  他记得他是天傍黑时停住的。这里距山的最高处还远,但这里已经是终年积雪区域了。从下面看到的雪顶其实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经到了冰川上。
  ******什么时候搞掉的,诺布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猎刀还在,这就够了。他只要猎刀。他跪在冰面上,双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样刨开冰面。他早就发现了,那个珞巴猎人一直站在下面不远处。
  他无暇顾及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刨动坚冰,胳膊机械般地挥动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曙色初上的时候,他结束了刨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层已经被他的体温融进了半尺深。他刨了一个冰的墓??,刚好容得下高大粗壮的阿爸睡在里面。他仍然跪着,用双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渣撒到阿爸的脸上,身上,直到完全覆盖了阿爸的躯体。
  冰川上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坟茔。
  诺布的故事讲到这儿就停下了。李德胜没接他的话。他俩谁也不知道贺中是什么时候坐到他俩身后的。
  诺布两眼直直的,他的视点一直在下面老猎人的篱笆院里。
  他说:“他们修这么结实的篱笆,是怕熊和野猪。这地方野猪很多,也有狗熊。”
  贺中终于说:“他就是那个珞巴猎人。”
  诺布没说不,也就意味着他默认了。
  李德胜想了想,最后才下决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德胜说:“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显得很迷惑,转过脸与李德胜四目相对。
  李德胜说:“你阿爸没有死。”
  诺布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最惊诧的是贺中,“没死?那他去哪儿了?”
  李德胜手指下面:“他,就是你阿爸。”
  诺布的反应完全出乎贺中的意料。他竟微笑了。
  李德胜说:“我注意到了,他,右手的食指掉了。你说过的,是你阿妈把它咬掉的。那以后你阿爸打枪用中指扣扳机。”
  诺布仍然微笑。
  李德胜说:“我想不出你阿爸为什么扔下你,最终到珞巴人中间定居?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再爱你的阿爸,你恨他。所以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也许你心里还好过一点。我还想,也许他家里那个女人就是你阿妈,她也没有死。也许正是因为她,才使你恨你阿爸。是你阿妈做了对不起你阿爸的事?你阿妈被人用刀子把嘴剐开,是被你阿爸还是被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显然他被他击中了,他说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
  贺中无论如何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诺布,真是这样吗?”
  老猎人仍然在做农活。下面那个画面几乎是凝滞的。上面的这些对话对他而言是完全不存在的。
  李德胜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他必得想办法做一点事。对,就这样。
  “我们一道下去。这次你们都听我的,由我来安排。”
  诺布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诺布:“那猎人的手指是我咬掉的。当他挥动手臂挥开我时,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留在我嘴里了。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七天后,我带着同族的叔叔带着枪来到林达。我们来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个子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被撕开;伤口还没有愈合,她捂着嘴巴向我们指点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我阿爸的方向。我到底没弄清楚,她的嘴被谁又为什么被完全撕开。
  我此行报仇还在其次,我要把阿爸弄回到江边水葬,让阿爸的灵魂由神鱼带进雅鲁藏布。阿爸是喝雅鲁藏布的水长大的,我要把他还给雅鲁藏布。雅鲁藏布是我们所有人的阿妈。
  马儿栓在林子里,我和叔叔徒步往上走。我们一气爬到葬阿爸的地方,我惊呆了。
  这个冰雪的坟茔已经空了,只留下洁净的冰槽。是我叔叔先发现了山顶上的鹰群。我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巅的珞巴猎人垂着头干着什么。
  我们疯了似的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时胸膛像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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