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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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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 

  大雄走出来了。他嘴里喷着哈气,喉咙里火辣辣地咕噜着,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笔头在船板上没来由地划着圈圈儿。圈圈儿好似麦兰子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麦兰子,你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大雄想。他长长吁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海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缕缕腥气,扑在大雄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恍惚如一块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麦兰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俱涌了来,透着醉人气息。连大海也变了味道,滑了去刚才的嗔怨。“大雄啊大雄,有麦兰子这样的娘们儿跟了你,是你驴日的福气!”他咒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麦兰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兰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麦兰子正在拿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痛苦在恨铁不成钢的缺撼里。红格子围巾裹着他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映照得大雄缩小至无形。大雄蔫头搭脑走下船时,麦兰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得去的。” 

  “俺没那份心情,舞不起来。”大雄懒散地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语。 

  “你呀!这个旱船会是县农业银行搞的。何乡长说银行非要看咱俩的表演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麦兰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个爷们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来啥!”麦兰子恼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麦兰子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 






  
七十




  过了几天,麦兰子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师范学校的头头,给大雄办好自费读书手续。看来大雄得走了。该做的麦兰子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还不很亮,大雄带着背包就要上路了。他和麦兰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七奶奶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鼓鼓捣捣抠红蛇,七奶奶的双手冻得跟煮过的一样。七奶奶自从大雄败家之后更为痴迷,连她一生最爱的剪纸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贪黑的抠红蛇,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生死莜关的斗争。老人的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她在挽救一个灵魂。一个已经沉沦的灵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麦兰子同时刹住脚,悒怔怔地呆望着她。七奶奶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浆成红萝卜的手里,碎了,散了,辅排出的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 

  “俺对不住七奶奶啊。俺还是条汉子吗?”大雄哑了声说,眼骨窝里爬出湿漉漉的东西。麦兰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家里很好。”大雄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麦兰子款款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萨,静静地看着他们。 

  烈风吹打着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麦兰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地道道地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象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苦扎苦累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这些日子,七奶奶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麦兰子。麦兰子看着七奶奶可怜,现在怨七奶奶恨七奶奶,渐渐忽略了七奶奶的存在。酒店易主,一叫大芳的小工看麦兰子可怜就留下来给她看孩子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麦兰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邝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校里听专家讲授讲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囵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鸡荡开锐锐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 

  大雄这回走后,四喜便来得勤了。每次来,四喜都学着大雄大大咧咧样子甩给麦兰子很多很多钱:“嫂子,把船租款收好了”。 

  麦兰子数数钱,惊讶了:“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雄哥可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雄哥远天野地抽筋儿,你就不疼他吗?” 

  “俺不疼他?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 

  “雄哥不愿干的事,你别逼他啦!” 

  “滚,少出馊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土拨鼠似地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雪莲湾只出你这么一个傻瓜,只抓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讽刺说。 

  “再胡诌,俺搧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麦兰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大雄上他的学,人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蒺藜,都是命!” 

  麦兰子问:“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瞪了麦兰子一眼走了,麦兰子身子软了一下。他每来一回,她的身子就软一次,使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天麦兰子去了村委会,把一肚子的委屈讲给疙瘩爷。疙瘩爷劝说:“别听别人瞎嚷嚷,俺看啊,别人是瞎说。你做的对,爷爷支持你!有钱了,就得追求精神文明。”疙瘩爷怎么劝也劝不到麦兰子心里去,麦兰子噘着嘴巴。疙瘩爷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哎,兰子,你妹妹翎子来电话了。”麦兰子问:“她有啥事儿吗?”疙瘩爷摇头说:“眼看明年就高考了,这孩子还进了课外小组,还当了组长,研究啥民俗,说还要带着几个老师孩子来村里,看你七奶奶剪纸,考察白纸门的历史。你给她回电话,说说她,好好复习工课,考上大学给咱麦家争光!”麦兰子心里有了一点安慰:“要是有文化呀,将来还得翎子!她啥时候来呀?”疙瘩爷还在生气:“来啥来?俺给挡回去啦!”麦兰子急了:“爷,你看你!翎子研究民俗文化有啥不好?”疙瘩爷气得跺了脚:“你还宠着她,还有她七奶奶。你们要警告她,眼下不是个时候啊!”麦兰子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俺劝劝她,让她高考过后再研究啥民俗!”疙瘩爷笑了:“这就对喽!”麦兰子看见春花来了,就笑着跟疙瘩爷告别了。 

  麦兰子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给七奶奶送点饭,然后还要去看新来的虾苗。那天黄昏,麦兰子往虾池子送茸料,路上碰见大芝娘。大芝娘也是与她七奶奶齐名的旱船女,对麦家娘俩着实不服气。大芝娘见了麦兰子就亮开嗓门说:“听说你们大雄成仙了么!”麦兰子故意气她:“成仙,岂止成仙,俺们大雄还要吃皇粮呢!”大芝娘于泼辣中透出尖酸:“吃的皇粮本呀,怕是拿母鸡下蛋换的!格格格……”麦兰子斜她一眼说:“你眼气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见你家大雄先生又出海打鱼呢!”麦兰子怒了:“你放屁,俺大雄在吃笔墨饭儿!”大芝娘一扭一扭地“格格”笑着:“吃笔墨饭?怕是吃屁也赶不上热乎的!”她嘲弄般地一伸舌头走了。麦兰子狠狠地啐了她一口:“呸,骚货!”然后怏怏地走了。 

  天黑回家的时候,麦兰子在老河口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镯碎了。那是七奶奶在她与大雄结婚时给她的。是她的护身符,碎了,还剩半边卡在他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碎了。她在老河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镯碎了。那是七奶奶在她与大雄结婚时送给她的。是七奶奶给她的护身符,碎了,还剩半边卡在手腕上。碎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碎了? 






  
七十一




  △三蛤四卤

  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女儿,象个守护神。 

  麦兰子说:“奶奶,手镯碎了。” 

  七奶奶依然怅怅地望着麦兰子。那意思象是在说,俺的傻闺女,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然后,麦兰子啜啜地哭了。 

  虾荒到,累断腰。这时节,苍茫阔大的滩涂上,拥满了背筐提篓的姑娘媳妇和爷们汉子。他们在捡卤虫和兰蛤。海边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麦兰子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这不,她又背着柳条筐,手里一盏明晃晃的虾灯,扑甩着大脚片子,咚咚咚咚踩响了海滩。 

  泥滩、村舍和船桅罩在晨雾里,腥风撒下星星点点的露珠儿,湿漉漉,咸滋滋的。麦兰子手里的那盏灯晃荡着,如豆的火光,一闪一闪,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将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秀发向后一甩,愁苦就被甩在脑后了。不长时间,她走上了海涂。黑疙疙的泥滩一片连一片,瞧不见一棵树,抓不到一丝草。一块一块浅泓,象草原里的“淖儿”,汪着蓝幽幽的海水。这是盐池子,水浅浅的,水皮儿上卧一层翡翠鸟、水鸭和海鸥。鸟翅是绿的,鸭嘴是红的,海鸥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如铺满荷叶,开遍睡莲的池塘。 

  大虾的天然饵料卤虫就生在盐池里。麦兰子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捡卤虫。卤虫象小乌虾,麻灰灰的,密密麻麻的钻地盐水里。她是促卤虫能手,一个早上就能攒下几日的饵料。她白嫩的手掌裂开一道道的口子。盐水涩涩地杀进血口里,钻心地疼呢。不,这不算个啥,比起男人在学校里背书还省劲儿哩! 

  麦兰子看着天还很暗,就用一根树杈将灯挑起来。橙黄的灯光,如一粒闪闪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飞蛾和蚊虫围它狂欢、献媚。盐沟淙淙流水,忽浓忽谈的蓝雾,卤虫蠕动的沙沙声,便空旷的滩涂变成一个童话世界。不用多长时间,卤虫就将筐子塞得满满实实。沁凉的露水,潮湿的地气,森冷的海风,合成特有的秋寒。麦兰子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和盐碴儿,打腰间摸出一条素花毛巾,擦着脸上汗水,然后抱着筐子挪上一个黑乎乎的泥岗子。天还早,麦兰子还想再捞一筐。麦兰子捧着虾灯独坐在窝棚门口的土墩上,静静地朝虾池一阵张望。蓝幽幽地水面上浮着几丝嫩绿的海草,一只只大虾吐着泡泡儿。如无数喁喁的嘴,朝她殷勤地倾诉着什么。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麦兰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兰蛤了。“三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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