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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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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麦兰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兰蛤了。“三蛤四卤”的喂养方法是她从夜校里听来的。 

  该去逮兰蛤了。捉兰蛤可不象捞卤虫容易。无论是海滩上还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终日哗哗流过。兰蛤同人一样精,是认活水的。弯腰蹶腚在海水里摸,累得腰酸腿疼,也抠不上多少。所有的虾农都知晓,渤海湾雾抬岛上有取不尽的兰蛤。不过,那是个凶地方,姑娘媳妇没人敢去,唯有几个海汉子敢从那鬼地方钻来晃去,弄不好就伤着回来。 

  麦兰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试一试了,她啥都想试一次。她放下虾灯,她的手掌烤得出生一层白盐。她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密油,一点一点涂在手臂上,交叉摩揉着,又弯头在手背上哈哈气儿,最后又小翼翼地装进兜里。她的手很重,她也会把密油盒带在身。这是大雄给她买来的。这对于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儿。默默地朝雾抬岛方向急煎煎赶了去。 

  雾抬岛还裹在雾里,她的上方,隐隐浮着一条淡淡的紫色长带。雾抬岛不是啥真正的岛,而是一片洼地塌子。洼地上耸几排石岗,如一道一道金灿灿的天然屏障。这是雪莲湾唯一有石的方。这里是肉坠儿似的凸出去的一块,斜对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就象浓雾抬着的小岛。人们就叫“雾抬岛”。干潮的时候,有齐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缝里浮着杂七杂八的藻类。鱼虾上来觅食,浅水里有许多兰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这里常有吞人的大鱼出没,涨潮也没规律,发天的时候,轰轰嚣叫的海水溜着豁口朝洼地上喷吐,况且老河口与狼牙嘴之间的海沟与它相通。潮水灌满这块洼地,才朝北滚去的。抢潮头鱼的时候,这儿淹死过几个人,怪说摹B罄甲痈咄熳趴阃榷嘟旁诤L采细希嗳淼乃苍谒畔轮ㄖń凶牛耪品⒀鳌3彼鹤虐啄怂凰怀渡涎妥牛送纷悠嗽诮鸥希痪硪痪淼乃ǎλ簧恚菇蚪虻摹D嗵苍嚼丛侥炎撸诤诘睦媚嗖艉妥攀甓透蝌燮ぷ樱终秤只衷拧K纱嗲崤芷鹄矗乓坏愕兀瞻つ嗥ざ凸チ耍话ぴ挚旖荩怀な奔洌偷轿硖У毫恕!

  海水浑浊,浪头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虚伪的平静。麦兰子把虾灯放礁石上,背着筐子跳进凉冰冰的海水里。水凉呵,冰透皮肤,进而渗进肉里骨里。海水漫过大腿的时候,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弯腰伸手在石缝里抠兰蛤,每抠一个都需要力气,需要耐心。兰蛤真多,一划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里甩。兰蛤属于贝类,小指甲盖般大。她捡了多半筐的时候有些吃不住劲儿,脸绷得红红的,手指头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丧了。 






  
七十二




  麦兰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将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哈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噍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再次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复苏了。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噗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击,象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两上恶魔侵扰着麦兰子,她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必须在张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蹚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却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咸涩的海水再次渗进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吱吱脆响,泪就断了线似地涌下来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滩很静,海水和滩涂被阳光涂成赤铜色。蛤蜊、蛏子和鬼蟹在洼地里噼啪有声地吸气,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热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奇迹船地站了起来,背上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远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动,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 

  麦兰子躺在家里的炕头上,就动不了。见麦兰子这个样子,七奶奶急得团团转,后来拄着拐杖请来了村医,给麦兰子受伤的腿上药包扎。村医给她伤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刹那,麦兰子几乎疼晕过去。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这时,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红蛇去了。麦兰子就给大雄写了一封长信,她让四喜帮她发走了。 

  那天下雨,麦兰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轻轻下炕,拽出一把雨伞,晃到门口时,“嘭”地炸开一篷伞花,她纤巧的倩影顶着那篷幽幽的花伞溶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象一只小绵羊,小心地地移。养伤的几天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籁籁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乎乎地日头,再看脚下粘答答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粘答答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如一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响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象是男人嘴里兴致所来哼着的那支渔歌子。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仄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着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她依旧睡着,他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象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噜呼噜……” 

  “四喜,日头照腚啦!” 

  “呼噜呼噜……”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他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象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然一炸,象一只狂躁的母狗,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原来男人狠狠地欺骗了自己。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倾斜的一瓦窝顶很沉重的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 






  
七十三




  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这次回来压根儿就没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一双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美好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终不能够,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嗳,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你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麦兰子异样地望着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麦兰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懵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她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黄木匠的造船厂倒闭之后,二雄就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了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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