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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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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村口了。 

  疙瘩爷在苗村长家房前站住了。苗村长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长说:“俺正忙你们麦家的大铁锅呢,把铁锅挖出来,请你娘给村民做报告。关于污染的事,俺看你还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碱厂污染最厉害!”疙瘩爷被一杆子支到梭子花那去了。眼下还顾不上家族铁锅的事,他独自去找梭子花。他趟着黑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他看不见水道口,循声摸索着。鹞鹰经不住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朝高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了水道口,老人瓮似地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袖卷起来,把胳膊攘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出现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她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地喘不上气来了。他头痛欲裂,狂跳心脏仿佛要涨破胸膛。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来!你给俺出来!” 

  疙瘩爷连吼了几句,竟给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梭子花出来了。疙瘩爷二话没说就先跟她发了脾气。 

  疙瘩爷觉得对梭子花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记得三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怀孕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海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来,天黑了,梭子花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告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里胀胀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血水。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爷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长大后,赶上村里组建“三八”女子船队。梭子花跟疙瘩爷学了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着鱼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壮壮,野起来有天没日头,敢跟赶海的爷们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滩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调教,她对疙瘩爷还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爷看见梭子花走过来。梭子花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出啥事啦,师傅?” 

  梭子花怔怔的。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 

  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梭子花的月盘子脸又透出刁辣劲儿来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厂废水放海里啦!俺的厂比起咱村那么多厂还轻呢!你老又不是环保局,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疙瘩爷瞪大的眼睛闪了骇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师傅不怪你,从今日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棱子花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师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过俺的命,海盐又是俺厂里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污水处理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徒弟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见梭子花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他说:“你个鬼丫头,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设备添上!记住啦?”梭子花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好惹,可她却拿疙瘩爷没办法。 

  疙瘩爷老脸上默着一团高兴。污染源就轻易拿下来了,红海藻兴许就保住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到村里去了。 

  疙瘩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和大鱼各自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疙瘩爷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离目眩。过去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的咂巴着。鹞鹰在他头顶盘旋。大鱼的声音在藻鲜气中飘来:“爷爷,快干哪!不然,俺这儿可就堵啦!”疙瘩爷有些翻心了,任大鱼的呼叫在耳里飘进飘出。“爷爷,你咋不说话,做梦娶媳妇呐!”大鱼又贫上了。“这狗日的,净琢磨邪事儿。”说罢,老人自个就轻轻笑了。 






  
十一




  疙瘩爷摇船到海里看了看,觉得那条污染带还没有消散。他又转到梭子花的碱厂去了。确实太气人太恼人了,十来天了,碱厂的一柱废水流得更猛了。他站在厂门口,吼了半天梭子花,没人搭理。他往里一闯,就有几个工人像驱赶疯子一样将他撵出来。疙瘩爷悻头涨脑地骂了一通,就慌慌失失地找村长苗琐柱去了。乡里人好造恶刻话,说是苗村长挑唆疙瘩爷整治梭子花,梭子花的口舌传到吕支书那里,吕支书把苗琐柱骂了一顿,说影响了税收你负责啊?村长苗琐柱有苦难言,他就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灯。梭子花有吕支书撑腰,村里村外指桑骂槐骂苗村长呢。村长苗琐柱正恼着,见疙瘩爷来了就说:“你愣头八脑地找梭子花,屁事没管,倒给俺招来骂名。”疙瘩爷心里歉歉地说不出话来,原来村里挺复杂呢。村长苗琐柱又说:“那丫头鬼着呢,别指望在她面前充爷们儿,俺看你就别去惹她了。”疙瘩爷脑袋嗡嗡的,满眼都是浑浑的黄白色。闷了很久,很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倔倔地走了,脚片子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气。 

  这一阵子,疙瘩爷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碱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朝徒弟的碱厂瞄准。老人的花招儿被徒弟戮破了,他再也不把她当徒弟看了。她财迷心窍房顶开门谁也不认了。日子挤兑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没辙的时候,就想起无赖般的损招儿。天黑透了,疙瘩爷就悄悄溜到碱厂的水道口,很吃力的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赶紧清理,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个个淘气的大鱼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碱包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梭子花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天黑不久,疙瘩爷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亏对这事很上心了。 

  疙瘩爷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鹞鹰在跌宕起伏的晕光里飞着,投下怪拙的暗影。疙瘩爷不时望一眼做伴的鹞鹰,心里就壮实许多。他走上河堤时,脚底有些劲势了。拐了下道就到碱厂了,盐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没有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地走动声。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人刚刚弯下来,就被暗处跳出的两个小伙子揪住了。 

  “老东西,活腻了吧?” 

  “老不死的,可逮着你啦!” 

  疙瘩爷将肩膀一抖,鹞鹰就飞了。他脸上平平静静的,半晌才说:“放开俺,别碍俺的事儿。你俩的任务完成啦!去报告梭子花,是老朽跟他过不去!” 

  “嗳,倒打一耙,老东西,是你跟俺们捣蛋!”一个小伙子说。 

  疙瘩爷说:“跟你们没话,叫梭子花来。” 

  “你胡搅蛮缠,她不见你的!” 

  “她不见俺,俺跟她没完!”疙瘩爷也想硬气一回,挣脱了两个小伙子,又要弯腰去堵哗哗奔涌的水道口。两个小伙子匪匪地拖他:“老家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爷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鼻血像小红蛇似地爬出来。两个小伙子看着水里扑腾的疙瘩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疙瘩爷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他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他觉着要死了,死对他没啥好怕的,无论是好死还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在他身边颤颤涌涌。他踢蹬双腿,瘦精巴骨的肩就顶着水道口了。浑水绞着骨头架子吱吱响。老人的圈子腿在废水里架出两张弓,将后背满满地顶在水道口上,废水就断流了。老人没声息了,怕是死了吧?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疙瘩爷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嘴里仍旧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婊子养的,不明事理的东西!”吼着吼着他就没劲儿了,嗓子吼倒了,头搭拉下来,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小伙子架了好长时辰,但没有服软儿,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攥着拳头。两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滩上黑黑耸出一截儿的泥屋了,就“扑”一声蛮横地将老人摔在地上,吼儿句:“老东西,放明白点,再去捣乱,放把火烧了你的鱉窝子!”转身就打着口哨走了。 

  疙瘩爷当下就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爷苏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是被鹞鹰宽大有力的翅膀拍醒的。老人头枕着一片红藻草,浑身哆哆嗦嗦像打疟疾。他的两只老眼肿成了红钤铛,很费力地睁开一道缝儿。他要看看海,心里一百个想看,却一眼也不敢看。天还暗,夜气寒寒的,一片疲惫无奈的海滩,万物都悄悄默默的。潮音也小到听不见的程度。老人紧紧闭上眼,他、鹞鹰和老船与黑秃秃的海滩无声而长久地溶合在一起了。 

  浓雾落下来,将海藻苦涩、清凉的气味裹起来,疙瘩爷呼吸着这种气味儿,脑袋颤出醉态来了。抬头一瞧,太阳在他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藻红。知道太阳升起来还掉下去,掉下去的太阳还会升上来,而被毒死的红藻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一抹藻红在浪尖上滚滚跳跳向远处涌去。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来,用痛苦的呻吟,在神经彻底麻木之前,仰望苍天厉厉地喊了一嗓子:“天杀的,天杀的呀——” 

  大铁锅 

  麦家引以荣耀的还有一个圆鼎。雪莲湾的圆鼎就是铁锅。传说鼎是由黄帝始创的,开始用它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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