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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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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
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
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
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
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
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
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
,”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
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
,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
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
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
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
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
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
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
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
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
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
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
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
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
,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
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
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
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
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
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
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
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
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
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
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
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
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
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
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
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
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
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
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
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
在帐房间里——格*K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
?——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
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
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
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
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
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
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
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
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
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
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
,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
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
道:“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
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
,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
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
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
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
什么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么擦擦它好了。

  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
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

  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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