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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我的身子在颤抖,手和脚发软,额头上也沁出了虚汗。我歇息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爬上河岸。抬起头,我看到了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树……它们都喝醉了一般,在我的跟前摇摇晃晃。忽然,它们偏斜着升腾了起来。
是我跌倒了,趴在了地上。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绿晕,闻到青草味儿了,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胃就像章鱼一样翻腾,嘴不由自主地张开,贪婪地啃了一口。呀,好苦!好涩!——忽然,有轻巧的脚步温柔地踱过来。我顺着那细细的脚踝往上看,于是就看到了母羊那米袋一样的乳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它,然后将嘴凑上去拼命地吮吸。
没有期望中的汁水,它是干涩的,我的嘴唇吸得干疼干疼,仿佛肿胀了一般。
我把那乳房松开,慢慢地看到了母羊的脸。它低着头,用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宽厚地望着我,在她的身边还偎着两只干瘦的小羊,它们咩咩地向我叫着。我想伸手摸一摸它们,然而手臂却软耷耷地垂下来,落在了一双姑娘的脚前。
我挣扎着。我想,我应该站起来。
“别动,别动,看你饿的。”声音出奇得甜美。
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腰身很细眉眼很细,一个细细溜溜的漂亮妹子。这就是贺榆。
我想,我必须站起来。
我努力着。眼前一黑,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岸边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房后亭亭如盖的一棵大榆树……这就是贺榆的家,我其实就倒在她的家门前。我是喝了她端来的盐水之后醒过来的,然后又随她进了家。她给我弄东西吃,是那种像鱼鳞一样圆圆的、一片一片的东西,有点儿甜,有点儿粘。我不停地吃,吃,很快就让面前的大碗见了底儿。
“没,没有了。”她抱歉地说,仿佛是她欠了我。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我啧着嘴,“我吃的是什么?〃 ”榆钱儿。撒了一点儿,包谷面。“
她告诉我,是她家房后那棵大榆树上的榆钱儿。在那个人人饥馑的年月,平白无故地吃了人家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告诉她我是勘探队的人,我讲了兔肉包子和黄鼠狼那档事儿。她笑了,她说她早就见过我,她是学校的老师,学校就在我们分队的驻地纸房沟。因为经济困难,上个月学校放长假,临时停办了。
那一次我和她没有聊太久,我还得开车赶到总队指挥部去。我道了谢,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常常会念及她。我想,要是没有遇上她,或许我那么倒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说,她救了我的命!
我必须去谢谢她。
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送那块猫眼石吧,那是我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探矿时偶然得到的。猫眼石是一种铍铝氧化物,白天它在阳光下色如绿藻,晚上拿到烛光下却又变成了红色。在这石头的中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白道,宛如猫眼似的含着一缕活光。
这块珍贵的猫眼石还算可以拿得出手,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再次见到我,她显得喜出望外,竟然脱口说了句,“我想你再不会来了呢…
…“
那语气那神情都让我有些感动,我连连说,“怎么会,怎么会。”
我把猫眼石拿出来送给她,她翻来覆去地看着,惊奇地说,“咦,真像猫眼睛,颜色会变来变去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于是,我就给她讲猫眼石的来历。古时候有个老汉,在山里采药。他很孤独,身边陪着他的,只有一只花猫。后来猫死了,老汉伤心得很,就像葬亲人一样,把花猫埋在他住的山洞里。有天晚上,老汉做梦,梦见花猫在耳边叫着说,你把我挖出来吧,我活了。第二天,老汉真的把花猫的坟包包挖开了。猫的身子已经化了,只剩下两颗眼睛,光滑晶莹,已经成了石头。老人懂了,这是花猫在报答他,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宝石。老人舍不得用伙伴的眼睛卖钱,就把猫眼石又埋进地里。于是,猫眼石就像花生一样,在地下越长越多,越长越多……
她很注意地听着,然后疑惑地问,“我听说过琥珀,那是松脂裹着虫子,埋在地里变成了石头,这种猫眼石,真的是猫眼睛变成的?〃 我笑了,”当然,这是传说,猫眼石其实是一类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除了金绿宝石外,还有孔雀石,钠硼解石、矽线石,透锂长石,它们都能产生猫眼效应。“ “你是研究石头的,你留着有用。我拿着就浪费了。”她很认真地要把猫眼石还给我。
我着急地说,“不不不,你才用得着。你可以让工匠做成戒指面,将来结婚时——”
她脸红了,扭转脸再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她忽然站起身,勾着头说,“忘了,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别别别——”我没拦住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那样就好像成了迫不及待的馋鬼。
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贪婪地嗅着,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想竭力阻止自己。然而我无能为力,吃的欲望就像一条没有出息的狗,不停地吸着鼻子。那食物的香味犹如带饵的鱼钩,已经钓住了我的魂,它扯着扯着,生生地要将那魂儿扯将出去。
她把装食物的盘子端上来了,白白的,黄黄的,有点儿像烙饼,但是却切成了一条一条的长条形,望上去有些像面条,然而却又比面条宽,比面条厚……
我无心琢磨了,我望着盘子,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嘟哝着,“你看我,你看看我——”
“吃吧。”她说。
我立刻抓起筷子。那吃的感觉很特别,在牙齿间翻搅着柔软,像猪肘子皮。
“是,肘子皮?〃 我有意和她说话,这样可以将吃的速度放得慢一些。
她摇摇头。
我再嚼,慢慢地就有坚韧泛起来,犹如咀嚼着牛板筋。
“牛板筋?〃 ”美得吧,尽往肉上想,“她笑了,”慢慢嚼,看你能不能尝出是什么。“
嚼着嚼着,就嚼出一丝丝甜昧儿,裹带着隐约的清香。
“是,笋干!〃 ”瞧你,哪儿来的笋呐。“ 是的,不是笋,在尾子里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儿。
“好了好了,反正猜不着。它像笋又像板筋,那就是笋板筋了。”我用筷子点点盘子,自我解嘲地说,“这是,煮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是蒸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哦,猜出来了。它有点儿干,有点儿胀,有的地方还有点儿焦黄——“是烤的。”
她再次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哟,瞧你,又点头又摇头。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做的。”
“它是煮过的呀,煮了就能去苦,去涩。它又是蒸过的呀,一蒸就蒸软了,发泡了。然后晾干用火烤,焦绷绷的,胀膨膨的,香。”
“嗯,你可真会做,”我由衷地夸赞着,“看得出来,你过日子,准是把好手。”
她的眼波蓦地一闪,即刻红了脸,低下头再不出声。
空气里飘浮着异样的紧张感,我也低下头,一副专注于吃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说话。
终于吃完了,终于要告辞。
她送我,一直送到停在土路上的大屁股吉普车旁。
我坐进了驾驶室,她忽然开口道,“你说的,——笋板筋,喜欢吃?〃 细细的眉眼间似乎含着笑。
“嗯。”
“那,想吃的时候,就过来。”
……
黄土高原这苍老的皮肤,它有如此多的峁峁梁梁沟沟壑壑。我的车开远了,顺着折折弯弯的土路滑向很远很深的沟底。我的心也渐渐地陷落下去,犹如沟底一般灰暗,沉闷。榆,榆——我默默地念着,面前浮起她细细弯弯的眉眼和细细溜溜的身条。
就在我仿佛沉入沟底之时,那条土路却蓦然折返而上,它攀升着,攀升着,让人变得明朗,变得轻快。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峁顶。蓝天就在我的头上,还有缠绵不去的白云。我情不自禁地偏转头。榆!——她就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向我招手。在她的身后,是那小院是那房子还有房子后面高大的榆树。哦,这就是黄土高原,它是如此的神奇。你觉得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当你从沟底升起来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居然和对面的山梁近在咫尺。
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她就站在那儿送我,望我!
“喂!——〃 我把车停下,向她招手。
“哎!——”她高兴极了,跳跳蹦蹦。
是的,仿佛很近。是的,仿佛伸手可及。我心里忽然想起当地人唱的那支歌。
对面呀圪梁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呀圪梁梁上哥在沟,亲不上那个嘴唇唇招一招手……
把手招了又招,然后我重新坐进车里。心中怀着甜蜜,还有淡淡的伤感。
从那之后,得了空闲我就会悄悄地去往贺家村。风风雨雨地开车去,翻山越岭地走着去,为了萦绕于心的小房子小院子和院子后面的大榆树,为了挥之不去的“笋板筋”,为了伫立在圪梁梁上的“二小妹妹”!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记得那一次我去的时候,贺榆和我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坐。我们一起看着熟柿般的夕阳从塬上缓缓地滑落,远处的山山峁峁沟沟梁梁笼在了纱帐—样的暮色里。
似乎有什么会在那纱帐里发生,似乎有什么会从那暮色里走出来。
我们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说,“真对不起,再也没有了。”
“什么?〃 ”你喜欢吃的,‘笋板筋’。“ 不只是抱歉,她的神情里还透着一种痛切,透着一种张惶。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饥馑的年代,我一次次地到她这里来,“笋板筋”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充填了我。
“哦,没什么,没什么,没有‘笋板筋’吃也很好,”我安慰她,“你看我,吃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到现在还不知道,‘笋板筋’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她起身领着我走。我们一起绕过房山墙,来到了后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大榆树,她仿佛剥脱了外衣,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她那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暮色里显出一种别样的婉约,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我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抚着她。她是光滑的,但是她已经干枯。赤裸裸的,白花花的,她把它自己给了我。
“她,死了。”我说。
“是的,死了。”
我的心里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慨。唉,我只顾吃,吃……竟不曾留意这棵默默无语的榆。
“讲讲,讲一讲怎么回事。”我说。
她没有讲她是怎么剥她的,她讲了母亲当年怎么在屋后种下了它。
暮色已然深远,已然望不到黄河的那一边。那一边应该是野草萋萋的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是走西口的地方,父亲当年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看着榆树一年一年地长,母亲说等它长大了,就用它做梁做檩盖新房,招一个上门女婿来。
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母亲得了肿病,去年春天闭了眼……榆是母亲萦绕不去的心愿。
可是它死了。
榆是苦的,涩的,香的,甜的……。哦,那煮了又蒸,蒸了又晒